多重曝光
作者/辛术
他想起最近新学的一种摄影技巧:多重曝光。通过多次拍摄,将两张以上的照片叠加在一起,形成独特的视觉效果。
一
透过前挡玻璃望去,几座古民居很有腔调,硬山顶和马头墙在青山绿水间,显出岿然不动的气势。车慢慢开过去,白灰批过的墙上,新补的水泥也有了裂缝。青砖上爬了些散碎青苔,终究暴露出一点苍老底色。
古民居前有池塘,水面上荷叶只剩一点叶柄,立在死水中。民居已经老了,路边晒太阳的几个村民也是老的,而他,也快老了。
才下午五点,冬天的太阳就有了疲态,没什么热量。他停好车,套上羽绒服,循着手机导航走过去。走入村子,看见一位村民在健身器材上扭腰。他问了问,村民腾出手,空中一通左拐右弯地指,像交响乐指挥家。他道了谢,继续走,又绕入一片黑白交错、色调宛如钢琴琴键的清式民居。拐了几个弯,挤过数个巷弄拐角,才看见照片上那座黄土夯筑的老房子。
电话打过去,听筒和木门里相继响起硬朗的福建汀州腔。这客家语调,从中原,响到福建汀州,再传到松阳石仓,千百年了。隔着一扇门的距离,有山谷回音的感觉。
他把手机从耳边放到胸前,像对着门内也像对着自己胸口说话。说明来意后,门开了。
屋主是位六十来岁的老巴嬷,嗓门很大:“后生仔,你就是我儿子说的谈老师吧?”他点点头。她细看了他一眼:“果然是艺术家,大老师,真有坯的。”他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长发,也不多言,进了门内。
门内天井明亮,铺满鹅卵石,青苔片生。室内柱础、梁、枋、牛腿、雀替、格扇、神龛,一应俱全。老巴嬷指着楼上:“房间在二楼,很干净。住过旅游的、避暑的、养身体的、画画的,个个都夸。上个住客是写书的,一来就窝在房间里打字。食饭也不出来,傍晚才出门散步。后生仔,你做什么的?”他想了想说:“我是拍照的。”又加了一句:“我喜欢拍风景和老物件,能卖钱。”老巴嬷笑嘻嘻:“那你可来对地方了。”
木梯吱呀作响,他来到二楼最里面一间。房间花了心思装修,原木色的侘寂风,摆设素雅干净,席梦思上方挂了中式床幔,还点了香薰。他皱眉,指着另一间:“我可以换这一间吗?”老巴嬷愣了一下:“这间很久没住过人了,灰尘多。”他学着用本地话说:“莫要紧,我欢喜老物件。”老巴嬷说:“那等我打扫一下,谈老师你去楼下食夜晡。乡下地方,菜式简单别嫌弃。”他说:“麻烦了,我先回车上拿行李。”
一百二十块一天,包简餐,很划算。吃厌了,还可去邻村的豆腐工坊点菜,就算去松阳县城,也不过半小时车程。正是一位作家朋友向他推荐了石仓这家民宿,一百年的老房子,古色古香原生态。
他看中这间,是因为房内那张巨大的拔步床,有架子床和围廊,内外雕刻了不少喜鹊蝴蝶等吉祥纹饰,当年应该也曾满床锦绣。
地板和墙是上好木材做成,漆色尽褪却仍坚实,只是没有隔音性。躺在床上,可以听到咳嗽声、风吹过瓦片声、虫鼠行走声、木头冷缩声,像整座老房子在时间流逝中发出的呻吟。睡前他想,等明天天气好,阳光挟带冬日灰尘,从窗外打到地板上,定能将这拔步床,拍成一幅赏心悦目的民俗风情画。
二
接下来的日子,他起得很早,穿摄影工装马甲,背着相机,在石仓古民居四处拍摄。年关将至,风景萧瑟,但回乡过年的人们络绎。宰猪、泡豆腐、蒸发糕,村子氤氲着温暖蒸汽,到处是可拍素材。带客家印记的祠堂、社庙、廊桥、花鼓灯、马灯,这些元素封存着,人们成年累月往上添加,浓郁地化不开。
他沿着石板路慢慢走,边走边听每间屋子的人声。门前有三三两两村民晒太阳,给他们拍照,很配合地咧开嘴,也不多问,也不要钱。再往前走,进了一座门楣最高的古民居,门楣上三个大字“余庆堂”。门后便是照壁,据说可避南方火气,不易失火。拐进去,院子极大,拉了横幅,写着“爱心理发为老人,容光焕发迎新春”,几个红马甲给一群老人理发。
有个戴眼镜的女生,神情专注,正给房东老巴嬷扎辫子。阳光熨帖,角度正好,给两人身上披了一层金色绒毛。他不由拍了一张,拍后问女生和房东老巴嬷能否留存。房东老巴嬷自然同意,还向女生介绍了他的身份。
女生也同意了,并让他发给自己,用于此次志愿活动的通讯稿。两人由此加了微信,扯开了话题。女生是大学生村官,在乡里服务两年了,本地人,姓阙。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说了句:“你和我前妻同姓。”女生说:“你们搞艺术的真是……”她没说完,但他知道后面两个字是什么。
他没多解释,说出来别人也不信。五年婚姻期间他没有过别的女人,前妻就一直不信。她曾无数次在他外出跟拍的深夜发视频通话,查手机删掉与客户的聊天记录,甚至闯入摄影棚,冷冰冰盯着摆造型的女顾客。
结婚后,他自诩风筝,每次外出旅拍,线都在她手里攥着。回来后,他想告诉她天上看见的风景,她却审视着他,看是否沾惹了云雨和羽毛。
当然,离婚后这几年,他真正过得像别人眼中的艺术家。摄影这一行,接触的几乎都是女生。他赌气般想证明什么,主播、老师、护士、警察、大学生角色扮演,这几年他都谈过。有次给一位银行女职员拍私房写真,拍了两个小时还是放不开,他去给她摆姿势时,女人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他足足愣了十五秒,吻了上去。那晚,他给她拍出了从业以来最松弛最具美感的写真照。
小阙问:“你是专业摄影师吗?一般收多少钱?”他不假思索:“约拍799,九张照片。不包服装和场地,外出费用另算。”她咋舌:“这么贵,那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心里笑了,小女生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问这个是件很冒犯的事情。他说:“以前行情好,一个月六七万也有。如今,少了很多。”具体少多少,他没有再答。就像前妻和他走出民政局时,问他:“现在我们都离婚了,你总可以说出那个女的是谁了吧?”他没有回答。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他们真的不再爱了。在她心里,他放弃房子、车子、存款、儿子抚养权,是心中有愧,而非出于对她和儿子今后生活的担忧。
他留意到小阙左臂上用别针别着黑纱,按本地风俗,应是家中有男性去世,可能还没过头七。他看小阙面露微笑,没什么戚色,估计是感情较淡的亲戚,也就没在意。
他问小阙:“你们是免费给人理发?”她说是。他问:“我……可以吗?”小阙愣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但我的手艺你不嫌弃吗?”他坐下来:“剪短点就好,谢谢。”
剪刀在头顶上发出金属摩擦声,像和过去做一种切割的仪式。养了几年的长发,一寸寸掉在围布上,偶尔夹杂一两根白色。阳光有暖意,在地上烘出两团糯糯的影子。他相信,自己身上也有了金色的绒毛。
他随口问:“你理发手艺是哪里学的?”
“网上自学的,我只会理平头,以前常帮我男朋友……帮我丈夫理发。”
“结婚挺早的,你丈夫做什么工作的?”
“警察。”小阙的手很稳,像干了多年的理发老师傅。
理完发,他用手掌抚过头顶,硬扎的发梢提醒他,上一次这种手感,还是在十几年前大学毕业时。他看向阳光下的小阙,眼神有些恍惚。
“我在石仓待到大年初七,若不嫌弃,我欠你一组照片。”
小阙停下收拾围布的动作,有些意外:“这怎么好意思。”
“喜欢穿汉服的人,没有不喜欢拍照的。”他指了指自己头顶,“咱们,谁也别嫌弃谁的手艺。”
“你怎么晓得我喜欢穿汉服。”
“你的头像和朋友圈封面,都是。”他扬了扬手机。
“那,这几张你觉得拍得怎么样?”
他颇有些自傲地说了一句:“不堪入目。”
他这么说话,是有底气的。他在中学时便显露出对光影的感知天赋,看任何人和事物,都会不由自主找到最适合光线打在上面的角度。他的记忆里,每个值得记住的片段,皆是摄影作品。
阳光斜射,从窗外进来,穿过粉笔灰,形成丁达尔光,打在老师和黑板上。
星辰散漫,随意布在上方,下方是外婆的躺椅。她摇着麦秆扇,星辰随着扇子挥动,一亮一亮。
手术室门居中打开,无影灯像薄纱,笼在摇着头的医生身上,他摊开双手,橡胶手套满是血污。
父亲曾留下一部旧相机。他靠捡瓶子和纸板箱换来几卷柯达,放学后走街串巷拍摄,拍了不少人和景色,但都没有留下来。他只记得,母亲哭诉着她的不容易,在狭小的房间里,对着日光灯,高高地扯开了胶卷。
三
回房东家吃午饭时,他向老巴嬷问起小阙。老巴嬷摇摇头:“可怜这小布娘子,前日男人出差回来看她,半路上撞货车了。刚登记还没过门,人就没了。”他呆了一会说:“那是一点看不出来。”老巴嬷压一压声音说:“可不是嘛,听说一滴眼泪没掉过。最后一面都不肯去医院看,第二天该吃饭吃饭,该上班上班,丧假都不请。现在的小年轻,就是感情薄。”
他想到小阙理发时,稳稳的语气和稳稳的手,头皮有些发紧,一股凉意从失去长发保护的天灵盖灌进了脖颈。
午后,他躺在拔步床上,翻阅这几天的照片,把好的同步到手机网盘相册里。他一直向上滑,终于划到网盘最末端,时间大约是九年前。儿子被她抱着,满脸褶皱,还有些发紫,上方灯光照在她们身上,一股类似动物皮毛般的温暖晕散开来。
他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又放下,又拿起来,给儿子打电话。儿子有电话手表,近来很少离身。
儿子脆生生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老爸。”
他嗓子有点发哑,问他寒假作业做完没,儿子声音一下子低了。他仿佛看见儿子低着头目光从眼皮下往上偷瞄的样子。他不禁失笑,想着儿子和自己小时候,有多么相像。无数个夜晚,他曾拿着手机翻开儿子的照片和视频。四年前,儿子的形象是全方位,周围什么环境都有。从四年前开始,照片的背景不是在游乐场,就是商场,不是肯德基,就是披萨店。
他忙扯开话题:“老爸想,年后来接你。如果你作业做得快,我们还有时间去看舞狮。”
儿子语气马上高兴起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爸爸说……”儿子顿了顿:“伯伯说,过年带我一起去福建看游神。”
他声音夹了生涩:“老爸还在忙点事。忙完了,就过来接你。你要听伯伯的话,别任性。”旁边一个浑厚男声传来:“没事,他很听话。平时和姐姐一起,玩得挺开心的。你有事尽管忙,不必着急。”儿子抢着说:“老爸,妈妈出国治病,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呀?”
他想,原来他在儿子旁边,电视声音隐约传来,可能他们就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
那间房子的布局,是他学着用装修软件一笔一划设计的,连家具板材都是一块一块亲自从楼下背上来的,蓦然之间,一切好像都变成了前世的记忆,虚无、虚妄,他好像从没有在那间房子存在过。
他有一搭没一搭说几句笑话,逗儿子开心,随后挂了电话。
过不多时,手机响起,是那个男人,声音空旷遥远,许是在阳台上打的。
“最近还行?工作找到了没?”
“刚接到用工通知,区文化馆的摄影摄像岗,劳务派遣,五险一金。”
“适合你。只是,有些委屈。”
“现在这年月,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年薪五万,固定上下班,方便照顾儿子,很好了。抽空还能继续接些单子。”他故作轻松。
男人沉默一会,说:“其实,孩子可以继续跟我们的。我早拿他当亲生儿子了。我女儿听说后,哭好几次了。”
“总归不太好,我甩手掌柜当好几年了。如今,也是时候弥补了。”
“行,我东西也搬差不多了。元宵节,我们就能腾出房子给你。”
他在想,男人打电话时,会不会和自己当年一样,边说话边无意识揪掐窗台边的绿萝。
前妻再婚后,不肯搬走,怕儿子去了新环境陌生,哪怕男人的房子更大。男人和他女儿,就这么搬进他以前的婚房,过了两年。
他最近老是想起和前妻的一幕幕。争吵似乎是主旋律,哪怕是这几年不在一起了。偶有几次忙碌,忘了打抚养费,她打来电话催促,声音尖锐,言语中怒气犹在。
大多数情侣,以为婚姻就是华美的礼服和婚纱,却没预料到衣料上一点点的缝线断裂,便能导致衣服整体的纰裂。
她叫他做事情,而他窝在沙发上看手机,随口说“等一下”后,身体被封印了般不动弹。他忙,忘了她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而她觉得,这都是没了感情的依据。她对母亲的生活习惯的抱怨,也被他看作是对自己的指责。有时为了免生事端,含糊其辞地扯谎,也变成他人品低劣的佐证。
五年婚姻期间,每次一点点积攒的怒意,渐渐浓郁,直到某一刻,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如一颗火星,燃爆了一切。
那天,他们再次起了争执。但争执什么,他完全记不清。两人在卧室里,话赶话,翻旧账,声音分贝和怒气烈度翻着跟斗往上窜。除了指责他和女顾客眉来眼去,还指责他出去喝酒也不回来陪儿子。他说,陪客户喝酒,本就是工作一部分。“钱太难挣了。你以为我只要按按快门,照片就会自动变成人民币,房贷车贷店租就自动结清了?我没有选择,都要钱。那个领导管他集团公司整个年度的摄影外包业务。谈下来,我们今年才能松口气。”这时,客厅看电视的儿子,默默摁大了音量。
终于,他强忍着怒火,从卧室出来。儿子跑过来,堆着笑抱他大腿。他怒气消了一半,强笑着抱了抱儿子,牵他的手下楼透气。刚到楼下,一个黑影砸在他前面。巨大的响声,不但吓着了儿子,连在楼道旁乘凉的一个老人,也捂着胸口滑倒在地。黑影是他随身的摄影背包,里面有他常用的相机。
高空掷物,证据确凿。第二天老人家属就带着警察找上门。过了几周,费了不知多少的唇舌,他们才总算同意在调解书上签字。
四
这天是阴天,光线混沌,不是摄影的好时辰。他在房间里发呆,楼下老巴嬷的孙女看动画片,地板缝隙不时透过来咯咯咯的笑声。忽然,他听到老巴嬷和男人说话。不一会,随着木梯吱呀作响,脚步声散乱,不止两个人上楼。
敲门声响起,他打开一看,是老巴嬷和两位警察。确切说,是一位警察,一位辅警。
他心里愣了一下,目光顺向老巴嬷。她声音不响:“后生仔,这两位警察寻你,有点道路。”说完,侧身退后下楼。
警察年长一些,鬓角微白。辅警年轻一些,三十不到的样子,调整胸前执法记录仪的角度,对着他。
警察扯过椅子坐下,摘下帽子打量他几眼,说:“我们是派出所的。晓得为什么来找你吗?”他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
年长警察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石仓做什么?”他报了名字,也说了自己是摄影师,来采风,怕他不信,从包里掏出身份证和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证递给对方。警察扫了一眼,核对一下:“谈昔。嗯,没错了。”
警察从辅警手里提过一个塑料袋,递给他:“明人不说暗话。这事不大,但大过年的,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接过塑料袋,里面果不其然是那件东西。他嘴角有些发沉,也不吭声,但还是当着两人的面,把东西拿了出来。是一块新刻的红木牌位,上面写着她的名字:阙易笙。
“管祠堂的人发现的,你藏在那些牌位后面。我们查过了,她是你前妻,两个月前刚因病去世。”警察盯着他,眼神透着一丝疑惑。
他嘴巴动一动,问:“我这算违法吗?”警察笑笑说:“不算。最多算破坏本地风俗,批评教育为主。这里的族规,女性不入祠堂的。传出去,村里人不高兴,大过年的不打你,赶你走是肯定的。”他辩解说:“可她也是这个村里的人,在这里长大。我不过是想让她走后,还能熏点香火……”警察说:“所以,你觉得把她的牌位放进祠堂,是让她落叶归根?得亏她是本村出去的,这年头,大家也越来越不忌讳这些。管祠堂的同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不再犯,保证不追究。可为什么是你来放,是她的遗愿吗?而且借着给祠堂拍照的名义偷偷放?”
他闭上嘴。是啊,他又能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做这件事。这本是他脑中一点妄动的心念。
警察说:“那你接下来是回去呢,还是在石仓过年?”他说:“您同意的话,我想过完年再走,拍些本地客家年俗照片。以后,能参加一些摄影比赛,给石仓做点文旅宣传,也算是我的歉意。”
“可以看看你的相机吗?”警察说。他点点头,转身打开背包,拿出那台用了三年的尼康D850。
警察按着方向键,一张一张看,看到精彩处,还侧身端给辅警看。看不出什么疑点,警察把相机还给他。离开时,再次叮嘱他注意言行,别再干些犯忌讳的事,免得房东老巴嬷为难。他答应了。
睡过午觉,他想出去活动活动。走着走着,又拐进了余庆堂。横幅之下,几个红马甲还在给老人理发,人比昨天少了些。小阙被一对五六十岁的老年夫妇夹着说话,面上是无可奈何的神情。
他走过去,先听见老人说:“你想哭就哭,憋着容易伤了身体。”小阙说:“爸,我好好的哭什么,真没事。”
她看见他走过来,忙挥手:“谈老师,这边,这边理发。”说着把两夫妇往外推:“爸妈你们就回去吧,别耽误我做志愿活动。”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小阙一把按在理发椅上。“还是剪短一点吗?”他停一停说:“我这头发还能短吗?”她说:“谁说不能。”冰冷的剪刀又在他头顶作响。
小阙看夫妇俩走了,低声说:“你来找我拍照片吗?”他盯着围布上短短的碎发:“今天这天气,可出不了什么好片。”小阙说:“没事,不急。我也有话告诉你,派出所的人是我递的话。”
他“哦”了一声,目光停在她手里的发剪,说:“应该的,你是村官嘛。祠堂莫名其妙多出个牌位,总得弄个明白。”
小阙说:“你和她真离婚了?离婚了还为了她过来?你准备再待几天?”一连串的问题,他没有全回答:“我大学刚毕业时,和她来过这里一次。我想在这里再待几天,找找纪念。”“看不出,你们艺术家还挺……”后面两个字,她又没说,但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侧过头,盯着她左臂的黑纱说:“那你呢?”小阙察觉到他的目光,猜到他了解自己的情况,语气淡淡的:“我发现,我好像一点不爱他。可能是我自己的原因,有个词叫什么来着?爱无能,说的就是我这种性格吧。”
小阙好像一直改不了口叫丈夫。她说和男友恋爱一年,男友在一百公里外的派出所上班,疗休养的时候来石仓旅游认识的。那时他刚熬了几天几夜破了个案子,一点没倒腾自己,头发像鸡窝,胡子拉碴,往门口前一站,干巴得像歪脖子树。她负责古民居的解说,被他要去了微信,后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莫名其妙谈上了恋爱。家里人催婚催得急,年前索性就领了证堵家里人的嘴。
小阙讲述中,手上依旧稳稳地用电推子推他的鬓角:“他也忙,我们拢共就见了十几次,也就是顺手帮他理理发。结果莫名其妙变寡妇了,你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寡妇吧?”他迟徊吞吐:“话不能这么说。”小阙说:“这两天别人老觉得我应该像电影里那样,嚎啕大哭,寻死觅活。得了吧,都什么年代了。你老婆……你前妻死的时候,你也哭吗?”
他岔开话题:“我能看看他吗?”小阙把梳子插到兜里,摸出手机,滑开屏幕,递给他。“聊天记录给你看都没事,我都没见过这么无趣的人。他拿我微信当打卡记录呢。”
微信置顶是一个警察小熊头像,点开聊天记录,照片就是位普通基层民警的形象,不算帅。发给小阙的都是些他吃泡面、值班、跑步的样子,还有到哪出勤看到的一些乱七八糟的风景。在他看来,这些照片毫无美感可言。发来的信息也多是“该起床了,该吃饭了,该睡觉了”之类没营养的话。
他把手机还给小阙,沉吟一会:“出殡那天,你总得过去吧?”
“我都没过门,他爸妈也没说让我去。出殡时候,我要是哭不出来,多尴尬。前几天我对着镜子练过,很努力很努力哭,都掉不出一滴眼泪。一想到第一次见面他头发乱糟糟的样子,反倒笑出声来。”
五
随后两天,日子平静。他继续摄影、散步、看村民做年夜饭。警察嘴巴严实,村民们对他的态度没什么异样。或者说就算他们知道,在淳朴的他们看来,给所谓的亡妻,跨越千里,犯点自以为是的错误,并不算是对宗族的亵渎。甚至,对比起小阙的言行来,看他眼神,都有些对痴情人的那种友善。
村里,大家早就看熟了他的马甲背包和大大小小的镜头。路上遇到人,对方远远咧着嘴,送出招呼。在门前闲聊的人们,见了他也会递上一把花生和瓜子。
石仓的热闹,和城市的热闹迥然不同。城市的热闹,是浮着的,像汽车尾气,人们穿行其中,依旧孤独。石仓的热闹,是粘在身上的,像蒸笼的蒸汽,追着人走。他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哪怕在石仓的房子都卖了,全家都搬到城市十几年,平时都不回石仓,前妻还觉着根在这里。
他去了石仓村里的契约博物馆。博物馆由石头堆砌而成,墙体兀立厚重,似是半舒的长卷。有个阙姓族人打理维护,藏有契约原件一万五千多件。有家谱、房契、地契、科举考卷之类,还有婚书。他联想到那本曾短暂拥有过的证件,些微失神之后,举起了相机。在这里,他拍出不少好意境的照片。
当然,最好的照片,还是在余庆堂拍的。这是游客必到之处,也是村民练习龙灯和马灯的地方。他用0.5秒的快门拍摄速度,把走马灯的动感记录下来。
这两天天气转好,他约了小阙,让她准备几套汉服,明天就把承诺的那组照片拍掉。
这座最大的古民居,有三千多平米,有九个厅堂、十八个天井。建筑风格、光线配比、景物融合,都是无可挑剔的。上一次,他遇到这么满意的古建筑,还是福建屏南万安廊桥,据说是全国最长的木拱廊桥,有九百年历史。他在那拍了不少照片,其中一幅作品还拿了国外一个摄影节的金奖,奠定了他在摄影圈的地位。可惜,去年的一场大火,万安廊桥烧毁坍塌。他知道时,痛心不已,还特地坐高铁过去,留下几张黯阴的废墟照片。
这天晚饭,老巴嬷的儿子儿媳从省城回来。客家人热情,硬是给他灌下了两碗石仓白老酒。
吃完饭后,他坐在拔步床上,盯着电脑,给照片修图。修着修着,酒劲上涌,脑子犯了浑,时不时想些当年的事情。想着想着,迷迷糊糊身子软倒,连衣服都没脱,亮着灯睡过去。睡梦中,他仿佛听见外面传来喊声、汽车喇叭声、警报声、人群奔跑声。宿醉的他四肢滞重,动弹不得。
第二天他出门时,看见老巴嬷一脸悲戚,再打眼往外望去。余庆堂方向,飘着缕缕黑烟。他疾步过去,看见余庆堂的墙壁大体犹在,但白灰墙上,烟熏火燎痕迹极重,地上一滩滩水洼,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火灾。
小阙和一些工作人员在门前整理灾后的废墟,脸上黑灰,满脸疲惫。
他问:“怎么就着了呢?”小阙喘口气,说:“不晓得。有人说是电线老化,有人说是走马灯失火。消防队还在查。”
他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由自主举起相机,开始拍摄。小阙提醒:“小心点,消防队巡了几遍,着火点是没了,但墙还有垮塌的危险,地上也容易踏空。”
他回头:“小阙,我给你拍照吧。就这个时候,就在这里。”小阙刚想拒绝。他又说了一句:“求你了。”
他不停走,不停找角度,不停按动快门。小阙满脸烟灰的脸,在他的取景框里,渐渐重叠,形成了另一张脸。
他不能停,只要一停下来,只要一坐下来,就像放倒一个没有拧好盖子的热水袋,会有液体从上面无声涌出来。
拍着拍着,小阙满是烟灰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两道白色的痕迹。
他想:是了,这也是她和她丈夫认识的地方啊。
天天义务给人理发,也许是为了剪掉内心蘖蘖滋长的思念。
一个为了男朋友学理发的女孩,又怎会不爱她的丈夫。越锋利的刀刃,划伤的时候越是不疼。疼痛不是在失去的那一刻,而是日后想起的每一刻,痛楚会如永夜的黑暗一般纠缠着心灵。
六
天色渐暗,暑气仍旧未消半分。盛夏浓密的树荫下,一池湖水静谧,水面上,满是茁壮挺立的荷花荷叶。酷暑,没有压住满池的生机。
余庆堂粉墙黛瓦,他躲在二楼其中的一个小间内,透过窗户往外望向门前小路。天热,他今天剃了个平头,发梢硬扎,他不停用手抚抚,默默等着。
这旧宅子没什么人住,楼下有两个老人生活,不爱管事。
她总算来了,拎着一个袋子,还未进门,一股香气就先奔着他面门而来。
“饿坏了吧。看我从家里拿的盐焗鸡,还有泡豆腐。”她一样样拿出来。他也不着急,盯着她发愣。“看我干嘛,吃啊。”他憨笑:“你好看。我多看看。”她噗嗤一笑:“刚毕业,就学着这么油嘴滑舌了。以后还怎么得了。”他说:“我想好了,找到工作后,攒了钱,我得买好的相机,学摄影。”“学摄影干嘛,不能吃不能喝的。”
他说:“我想把所有美的那一瞬间,都用照片封印起来。尤其是你笑起来的样子。还有以后,我要把我们孩子长大的每个时刻,都记录下来。”她吃吃一笑,用拳头砸了他一下:“谁要和你生孩子。”
“你爸妈还是不答应吗?”她脸色黯了下来,说:“他们觉得你是单亲,又是独生子,怕我性子倔,会和你妈妈处不来。”他摇摇头:“这就是他们眼光局限了,没有用科学发展观看问题。我们从大二开始谈,到现在都没红过脸,以后也会过得好好的。你这么懂事,我肯定站你这边。”
她扭捏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说:“你晓得这是哪吗?”他说:“晓得啊。你小时候的秘密基地。你这个当姐姐的,一有什么好东西,都藏到这里。我刚才等你的时候,都看见了。什么布娃娃、鹅卵石、塑料钻。都是你背着妹妹们独吞的罪证。”她恼怒:“什么罪证啊。你不晓得,不光是妹妹,只要是村里比我小的,喜欢我手里的东西。我妈都会从我手里抢走,给别人。”
他脑海中出现一个画面,一个女孩,手里拿着一个娃娃,满脸是泪。她母亲拼命把那个娃娃拽过来,塞给另一个孩子。他不禁抱住她:“易笙。以后,没有人能再抢你手里的东西了。”她说:“那你呢?”他笑笑:“当然更是谁都抢不走了。”她自得地说:“你也在我的秘密基地里,也是别人抢不走的了。”
他抱着她,看向外面的月亮。天上的月亮巨大,仿佛能看清上面的月海。池塘荷叶交错,水光朦胧游移。他想起最近新学的一种摄影技巧:多重曝光。通过多次拍摄,将两张以上的照片叠加在一起,形成独特的视觉效果。
如果背后有一台佳能5D架在那,将两人依偎的身影半虚化,叠加入荷塘与月亮,那构图该有多梦幻,多惊艳。
他在心里给这幅作品按下了快门,一下,两下,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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