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和L在一场辩论赛上认识，他们拥有强大的言语能力，能够在任何场合，依靠三寸不烂之舌获得关注和一席之地。

一开始S并没有对L产生过于强烈的感觉，甚至觉得他有些讨厌，辩论赛场上因为着装的关系，总显得男生绅士翩翩，他的寸头具有攻击性，以及略微浅薄的嘴唇，和淡淡的胡青，向下耷拉的眼角，使得他的脸上总带着几分对世间不屑的眼光。这种偏见的产生源于S曾在高中时期有过类似的同学，他对女性有着天然的抗拒，不管展现何等魅力，总是对簇拥的女生表现出相当冷漠的态度。S不自觉地将他们归结为同一类人。后来，在一次公共课的教室里，S坐在他的后排，抬头便能看到他耳廓的弧线，眼镜支架的后脚，以及稍显黝黑的后颈，他穿着灰色绒线衣，宽厚的肩线，当然，S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那场辩论赛的题目是：人生应是旷野还是应有轨道。对于人生，他们总是夸夸其谈，但实际上，在场的每一个人，人生都还没有真正开始。

即使已经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了，S还是会不时想起辩论赛上的情景，L站在二辩的位置，给了她强势的一击，他质问她，如果人生是旷野，你为什么让自己限定在你的专业里，为什么非要念大学，为什么非要给自己一个又一个目标，让自己朝着某一个方向无限滑行？S被他义正言辞的询问怔住了，当她想要开口反驳的时候，三辩已经抢过了她面前的麦，进行了阐述。

直至她再一次在公共课上遇到他，老师在讲台上讲述斯诺在中国的种种，那些艰苦岁月中，一个外来者进入中国视野的记录，他听得认真，在电脑上快速做着笔记，后来她听说他理科生的身份，便理解了他笔记条例清晰及逻辑表达谨慎的根本原因。她像往常一样，坐在他的身后，在做随堂作业的时候，观察他写下的字。上交作业纸时，他只是转头拿纸，从未认真看过她一眼。

那是个漫长的夏夜，S从自习室出来，准备回宿舍，遥遥的，她听到一个声音，她对L的声音并没有那么熟悉，但那人说话的语气和辩论赛当天的L别无二致。一路上，有一种浓郁的花香让她沉入思考中，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注意起L来的，以及这种关注为什么会不时在她心中产生激荡。那个岁数的女生普遍阅读言情小说，才子佳人都是在一瞬间爱上彼此的，他们因为一些些矛盾冲突而拥有了关系，所以，那是喜欢？寝室里其他女生已经开始有了各自的恋情，她们总是约会到宿舍快要熄灯才急急忙忙赶回来，卧谈会的时候，她们对爱情的天真和畅想会把没谈过恋爱的人拉进去，直到她们分手伤心大骂爱情时，又让人对爱情产生莫名其妙的质疑。没有谈过恋爱的人，往往在这时成为贴心的安慰者，S会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所以，谁比谁更懂爱情？

关于L的事情，她从未和任何人诉说过，有时候，梦里会响起L的声音，但她从来看不见他的脸，就像是在课堂上的后脑勺，那个只有耳廓和眼镜架的背影，醒来的时候，她会有点失落，甚至觉得不太公平，仅仅因为在辩论时他占据上风，他就对她视而不见，而毫无印象吗？有一天，她忍不住想要主动去和他说话，但说什么呢，仿佛也找不到开场的路径。他们还是在每周二的那堂公共课上见面，她照旧坐在他身后的位置，她看着他的衣服从夏装到秋装到冬装，看着他从寸头到短发再到戴上绒线帽，除开在辩论赛上，她好像再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后来，她在学校网站上找到他比赛的视频，除了他们对战的那次，还有好几次她不知道的训练赛，他总能快速抓到辩题的精髓，然后将对方辩得哑口无言。

事实上，S并不输他，在同学聚会上，S总能说出一些别人讲不出的话，找到自己对生活的认知，她从来不人云亦云，也没有必须附和的价值观，更多时候，她处于一个对生活质疑，对他人质疑的禁锢中，她不太相信已成条例的某些真理，所以语出惊人，有时候也不免得罪到别人。尽管同寝的女生并没有说出“她是怪人”这样的话，但还是会因为她的特立独行而感到距离，交心的时候不会把她放在第一位，但如果想要被冷水浇醒，面对现实，或许会去听她说一两句话。

某种程度上来讲，L对她的态度，与她对旁人的态度没有差别，只是她自己没有发觉。所以即使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她，她或许是喜欢上L了，她也依旧对内心的这个声音产生质疑。她到底是喜欢辩论赛上那个挥斥方遒的他，还是只是因为上次落败而耿耿于怀。

一个没有缘由的下午，她在读完契诃夫的《看戏之后》的某个瞬间，对爱情有了其他的想法，所以，爱情的发生应该是从结束那一刻开始的，对吗？就此看来，她和L的关系甚至没有拉开帷幕，就更谈不上爱情了。

那个学期末的最后一节课，她往常的那个位置被别人占掉了，恰恰在她眼前可选的空位，是L的前排。她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把包放到了那个位置上，是这一次，她终于有了新的视角来观察他，不，准确来说，是一个根本看不到他的视角，她坐在他前排的那九十多分钟里，只听到身后窸窸窣窣敲键盘的声响，以及他低微的呼吸声，不止一刻，她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他，于是她打开了电脑，在屏幕一黑一亮的间隙间，通过电脑屏幕观察着他的模样，他的脸被电脑遮去了一半，只有他的眼睛始终在她屏幕上游离，斜上方透亮的日光灯印在她漆黑的屏幕上，把他脸上的轮廓消解得更加模糊。

那天的随堂作业，她恰好忘记了带笔，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她只要转身就可以和他搭上一句话，她微微侧身的时候，正巧看着他一手托着下巴，思考着讲台屏幕上的习题。她说，不好意思，有多的笔吗？他朝她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她就愣在了那里，这和她想象的面孔太不一样了，他忧郁的表情像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他“嗯”了一声，问，什么？她说，有多的笔吗？我忘带了。他耸耸肩，说，我也没带，正想着要不要问旁边的人借呢。于是他们尬在了那里，她迅速转过身，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再然后，他们各自问旁边的人借了笔，答了题。

原本，她以为他们的故事就完结在这个位置了。

那天晚上，辩论社发来信息，邀请她参加一场高校联盟的辩论赛，拟邀名单上除了她，还有L。虽然她自认辩论能力不差，但想到上一次败北，怎么也不该轮到她，负责人说，看过那一场比赛，虽然她没有赢，但她提出的一个观点让负责人记忆犹新。哦，是吗？她自己都记得说出过什么犀利的观点了，担心是不是他们弄错了。她想不到，她和L还会有交集，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他们几乎天天见面，她终于有了和他正式交锋的机会，好几个放学后的黄昏，校队在教九的空教室里训练，这次他们抽到的题目是：爱使人更自由还是更不自由。他们的立场是更自由。

所以，会更自由吗？她在电脑上搜索着因爱通向自由的案例，试图找到支撑己方的论据，可是，这个题目对于她来讲，她也没有完全相信。就和上一次一样，尽管她抽到了人生应该是旷野的辩题，可她并不了解人生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个下午，他应该有点感冒，戴着口罩坐在教室的角落，其他人都在讨论，她却没有融入进去，他朝她“嘿”了一声，她以为是他认出她来了，结果只是她想多了，他问她，说说你的看法？她说，我不知道。他问，谈过恋爱吗？她摇了摇头。他耸耸肩，我也没谈过，你说两个没谈过恋爱的人，为什么要去辩论爱情？谁出的题？她不知道，也无从问起。他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谈恋爱了，谁关心爱情？她不以为然，虽然很多人说不谈，其实都偷偷谈着，说不想，真正来了也不会拒绝。他被她的话逗笑了，所以，你怎么想？她想说，你知道我在你背后坐了一学期吗？你知道我经常会回想起上次辩论赛里你的声音吗？你知道我可能或许也是喜欢你的吗？但她只是低头继续查资料，没有搭上他的话。

他们用自己局限的感受谈论爱情的自由与否，引经据典或者拾人牙慧，他们都没有切身感受，某天训练结束，他突然开玩笑，不如我们谈谈恋爱吧？她突然愣了一下，L哈哈笑了两声，说，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各自去谈一场恋爱，距离比赛还有几天，说不定会有点感受。她“哦”了一声，说，我以为是你说要和我谈。L把手揣进口袋里，你喜欢我？S没有回答。L说，我就知道，你一直不太喜欢我。S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或者套她的话，L说，到现在，你也没加我微信啊，是吧。是的，S没有加，人往往是，想做什么往往就最不会做，她是这样的人。

那场比赛，他们赢得很轻松，可能是对手太弱了，又或者，是他们临场发挥不错，S已经不记得了，很多年后，成为律师的她依旧记得那个漫长的下午，他坐在角落里的那场对话，很多话在她记忆中已经越来越模糊了，唯独有句话，她很难忘记，他说，你说为什么会让我们抽这个题目来辩，会不会，越是不懂爱情的人才越愿意去爱？

靠打离婚官司获得业内名声的S，越来越明白爱情在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在情欲流泻结束之后越来越无聊和无趣的关系里，更多的人是因为利益关系而走到了一起，而那些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最终反而被生活谋杀，她结婚的第五年，和丈夫分居，没多久，也选择了离异，再然后，她又遇到了喜欢的人，比她小十岁，可以无条件地站出来保护她，让她开心，第二次的爱情，她没有选择婚姻，而是在相恋三年之后再度分道扬镳。她越来越忙，越来越没有时间，她在2040年的某个下午，和AI达成了某种爱情协议，科技让爱情异化成了另一种方式，而她再也找不回那个坐在后座怦然心动的感觉。

有一天，她忍不住问AI，爱情之于这个时代的意义是？AI思考几秒后，对她说，我们有过黄昏的时刻，而人只会感叹消逝的美，所有的意义，都是在于它的消失，爱情如果在这个时代还有点意义，就是人还会死，人类与同物种一样消失，爱随人一起消失的时刻，美就诞生了，那是AI今生都不会懂的华彩。

她已经不太记得L真正的样子了，或许连声音也忘得差不多了，但她想，还是L看得远，那些他们不懂爱情的下午，可能已是最接近爱情的时刻，而当下，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与爱情永久失之交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