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哪能一直很行呢,总会有缺陷的。

父亲变成了一条狗

作者/王大烨

 

在‘我’与哥哥、小妹看露天电影的那个夜晚,父亲变成了一条年老体衰的黄狗。


1

父亲第一次失眠发生在三年前。那天正值傍晚,晚霞红得发烫,我与哥哥、小妹相约去大队看露天电影,邀约父亲同去,但父亲蜷缩在沙发上,摇头笑着说自己太累。我们没有强求,三人结伴赶到大队。似乎是一个战争片,名字不详,看得昏昏沉沉,结束时就记住一句台词:“美好的仗已经打完了。”回去顺路买了一些烤串,天边晚霞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乌云阵阵。我们回屋,父亲已进了卧室,当时差不多晚上十一点,父亲有早睡的习惯,因此我们没准备叫醒他。白色塑料袋子缓缓打开,恰逢此时,里屋突然传来父亲的声音:

“回来了?电影咋样?”

“嗯,就那,你还没睡?”

“睡不太着,翻来覆去,头一次失眠。”

“那要不出来吃点?”小妹喊,空气一阵沉默,末了,父亲讲,不用了,你们吃吧。

父亲人生第一次失眠,我们谁也没有产生疑问,那晚过得如往常一样稀松平淡。第二天早上,我们穿衣盥洗,早餐直到八点都没有来临,于是哥哥怒气冲冲敲开屋子:床单整洁,一切如常,只是父亲已经不见了,唯剩一条黄狗趴在床上。

 

2

父亲变成了一条年老体衰的黄狗。三年前,我们为如此变故头疼不已,当天,我们尝试了许多种方法:打开房门又关闭、上网搜索符咒、燃起熊熊艾草,结果呛得一身灰尘。

“什么时间变成这样的?”我问。

“大概晚上十点左右吧,起先是脚,然后是手,等到第二天醒来,已经没有了我。”

“十点?那为什么我们回来喊你时你不出来呢?”

“因为……”父亲说到这里,忽然垂下脑袋,将头蜷缩在毛茸茸的腹部:

“因为我怕吓到你们。”

我们三人无话,是啊,即使当天我们进入卧室,又能改变了什么呢?父亲变成了一条狗,这已成为既定的事实,就像在我十五岁那年,母亲撒手人寰一样,我们只能尝试着接受。

父亲变成了一条狗,最先暴露出来的问题是穿衣:父亲见到我们的第一眼,便是索要衣物。那些原来的衣物太大了,根本无法穿戴在他的身上。焦头烂额之际,小妹从她的衣柜中掏出一件短袖,略微裁剪,套到了父亲身上。然后便是下床走路,父亲似乎还没有适应这身躯干,前后蹄子时常顺拐,有时甚至产生牵绊。小妹偶尔发笑,可笑着笑着,又变为了哭泣。她躲在洗手间啜泣,一遍遍自语“爸爸怎么变成了这样,爸爸怎么变成了这样”。

是啊,父亲怎么变成了这样。在村子里,他是公认的老实人,对待亲朋,他慷慨大方;对待邻里,他沉稳和善。别人占了他一分地、一笔钱,他都不会在意,总是一笑而过,秉持着吃亏是福的原则。在外,他常年于工地打工,做过小工、木工、电工、安全员,什么活儿他都干过,什么苦他都吃过,所有存款都用在了我们三人身上。家里翻修的新房,大哥的彩礼钱,小妹的嫁妆,还有我数十年的学费,父亲毫无怨言,只要我们三个想要什么,他都尽力满足。可是他的人生却一路坎坷:五岁丧母,十八岁高考失败,三十岁丧偶……临了,为什么六十出头,明明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刻,又忽然降下如此灾变?

 

3

“有些事情没法深究。”

当所有人都保持悲观,唯他依旧那么坚强。父亲讲,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只要还能填饱肚子,就没有什么坎过不去。吃饭,多么简单的工作,可是如今父亲根本无法施行:他没法正常趴在茶几上吃饭,要想吃饭,只得低头对着地上的铁碗。我们试图喂父亲,可他明确表达了拒绝,他说他不想倒退成为一个婴儿,不想成为一个没用的人。

“我不能这样,我不能。”

父亲一遍遍念叨着,强撑着躯干,吃力地攀附着茶几上的碗筷。可是这一切都太难了,他一次次地尝试,然后一次次地将碗筷打翻在地。终于有天,哥哥没有忍住,把父亲抱下,盛了一碗饭扔在地上。父亲四足呆立着,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睛浑浊而又闪烁。

“你怎么这样对爸爸!”

“再不吃饭他就得死!”哥哥冲着小妹怒吼,茶几被拍的叮咣乱响。因父亲的倔强,他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一顿囫囵饭。那一日的晚饭比任何时分都要煎熬,黄昏时刻,父亲终于低下了头颅,他小声咀嚼着,菜和骨头的声音在喉咙翻腾。待到狼吞虎咽地声音传出,我眼眶发烫,连忙伸进碗中不停扒米。几日后,父亲已完全适应了低头吃饭,他说:

“和蹲在麦地里吃饭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舒服,人总得服老,这是真理。”

谈到麦地,父亲便两眼放光,外出打工的愿望肯定实现不了了,已是深秋,父亲希望去麦田收麦。但哥哥还是明确表示了拒绝:

“让他去干什么,纯粹帮倒忙。”

“你怎么老是和父亲唱反调!”这一次,我再也没有忍住,冲着哥哥发火。哥哥从小顽劣,抽烟、打架都是寻常把戏,有次甚至差点将学校礼堂掀翻。父亲早年相信棍棒出孝子,对于哥哥的顽劣,他不止一次当着众人的面鞭笞,甚至有次将其倒挂在横梁上,将哥哥的后背抽得满是血痕。也许是小时候父亲对哥哥的严苛,又或许是我与小妹的稳重,使得哥哥不愿面对父亲的区别对待,总之即使长大后,父亲与哥哥的关系依旧僵冷。只不过,待父亲成为黄狗后,局面发生了逆转,父亲再也无力与哥哥顶嘴,现在哥哥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

 

4

也许是习性使然,父亲总是跟在我们的身后,他一遍遍看着我批改作业,看着小妹收拾房屋,看着哥哥对着天空发呆、抽烟。父亲也想抽烟,在以往他就是老烟民了,可是狗的躯干毕竟不如人,况且他在变老,我们不敢让他冒这个风险。

那么,父亲还有什么爱好呢?似乎什么也没有了。每一天,他呆呆地立在院子边,看着朝阳初升,又看着晚霞映射。有时他也会对着天空慨叹,可脱口而出的汪吠又让他感到羞愧与黯然。做一间狗屋是父亲提出的,消息传出,理所当然的遭到了我们三个的反对:我们一致认为这是父亲对自我人格与尊严的亵渎,可父亲只是淡然一笑:

“活到这个岁数,还管什么假大空的尊严呢?只是闲了、闷了,想做点力所能及地事情罢了。”

父亲想要建造一间狗屋,安置在大门边,以看门者的身份,立意自己对这个家还有用处可言。以前,他呵斥哥哥时惯用那句:“什么用也没有的东西。”现在,这话似乎反噬到了他的身上。他对这个家,一直是无私的,有用的,现在,没人能用到他了,他感到迷茫,感到痛苦。

 

5

最终,我们没有答应父亲建造狗屋的想法,父亲赌气地衔砖堆瓦,也被哥哥一脚踹碎。随着天气转凉,父亲不止一遍念叨,他想晒晒太阳了。我们明白,其实他是想外出看看。自从父亲变成了黄狗,我们没有走漏过风声,只是谎称父亲依旧在外打工。如今,随着进出的人变多,这个消息看来是藏匿不住了。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是,消息传出,村里并没有多少人惊叹,许多父亲的朋友知道后,只是用斑驳的手轻抚他的额头,笑着讲老伙计,没想到你还挺有能耐。他们的表情淡然,仿佛早已预料到父亲有变成狗的一刻。

父亲终于走出了房门,做着他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趴在墙根,看人打牌,晒太阳。父亲逐渐变得开朗,可我们却笑不起来:不止有一个小孩对着父亲吹口哨,甚至有人丢骨头逗父亲。我们严厉呵斥,父亲只是委屈道:

“我没有吃,一口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对着他们笑!”哥哥怒吼。

父亲一愣,讲:“难道我不该笑吗?一个狗不笑,就没人理会他,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爸爸变成了,变成了一个傻子。”小妹捂着头颅哽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亲见状叹口气,他说:“其实你们不在乎我,只是觉得我给你们丢脸了对吧。”

“你太自私了!”哥哥憋出一声怒吼,父亲一愣,扭头回了卧室,口中自语着“我太自私,我太自私。”

自那以后,父亲没有再外出过,他像一个守寡的女人,开始恪守他的妇道。没有人关心父亲是否快乐,他的习性也越来越像一条狗,有时院外传来狗群的哄闹,他便会机警地竖起耳朵。待在家中的父亲只剩下了一个活动,就是每天需要有人陪他聊天。通常情况下,都是父亲在讲,我们在听,父亲会聊很多往事,聊之前如何养育我们,哥哥当时如何不听话,小妹又如何非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以及当年在补习班,他是如何每天数十公里的接送我。

“没有一个人让我省心啊,没有一个人。”父亲说完,笑着摇头,抿两口铁盆里的温水。起初,我们还能认真倾听,可越往后我们愈加变得不耐烦:永远是那么几句,永远那么唠叨,像母亲在世时那样。有次我实在没有忍住,提醒父亲,母亲在的时候,她一唠叨,你就会发火。听到这里,父亲的脸不再发笑,他的眉头皱成了八字:

“是啊,发火,那时我真是个混球。”

我自知提起了父亲的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宽慰他聊点别的,要有信心,一切还有机会,说不定一觉醒来就又变了回来。

“为什么要变回去呢?”父亲抬头问。

“因为你本来就是人啊。”

“有时我觉得,我本来就是一条狗。”

“狗和人不一样,爸爸。”

“有什么不一样。”

“人毕竟是养狗的,狗没有,狗没有人那样的尊严,狗会被人看不起。”我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憋出那皱巴巴的几句。哪想父亲听完只是笑笑道:

“我还是人的时候,又有谁能看得起我呢?外出打工被人骗,穿着满身是灰的衣服,不敢逛商场,不敢上地铁,只得骑着一个共享单车,来来回回在工地和驻地穿梭。没有假期,没有什么双休日,最喜欢的是雨天,因为雨天不用上工。他们在屋棚休息,而我喜欢在雨天出去。雨天的时候外面几乎没有人,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属于城市。有时闲了就喜欢看海,总喜欢在有海的城市干活,累了海能带来风,烦了海能带来浪,有时想着浪赶紧打过来吧,打在我这把老骨头上,把骨头打得稀碎,这样烦心事就能跟着风吹走。”

“可我还有你们,还有你们三个孩子,别看你们一个个都二十啷当岁,可我依然觉得你们是孩子,总在担心你们吃饱了没,穿暖了没,总盼望你们能早日成家立业,可现在,我变成了一条狗,什么忙也帮不了了,什么忙也帮不上。”父亲说到这里,头耷拉了下来,发出一阵软糯地低吼,我刚想上前安慰,然后他抬头:

“所以我觉得,成为人和成为狗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你们而活罢了。如果你们真的可怜我,就早点成家立业吧。”

 

6

我把父亲的想法告诉哥哥和小妹,他们想了一下,一致表示赞同。赞同的理由除了父亲的想法,其实还有父亲的身体。每个月我们都定期给父亲体检,他的年龄大概在15岁左右,换算成人类,差不多已经接近80岁。15岁的父亲每天醒来就是晒太阳,从一个墙角挪到另一个墙角,他吃的饭也越来越少,偶尔有人群或者狗群路过,他也不再汪吠,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堵墙,仿佛那堵墙上映照着他的一生。

父亲没有多少时日了,我们都知道。

哥哥决定提前结婚典礼,但是在怎么邀请父亲上,我们产生了分歧。我和妹妹的想法是让父亲全程出席,但哥哥决定省去父亲的证婚讲话环节。

“为什么你要省去最重要的环节呢?”

“父亲这个样子根本没法讲话。”

“我看你就是纯粹看不起父亲!”我冲着哥哥大吼,小妹拦在中间,亲兄弟开始剑拔弩张。那一天,我忽然感到很累,原来做人这么累,父亲的一生,这么累。他付出了一切,最后得到了什么呢?恐怕没人知道。最终,哥哥妥协了,他答应父亲全程出席,临别时,哥哥拍着我的肩膀:

“你觉得在为爸好,我觉得在为爸好,其实说白了,我们都只是在为自己好。”

那一天,我没有理解哥哥这句话的含义,终于到了哥哥结婚那日,一切顺利,父亲却不见了。我们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父亲,他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可婚礼还得继续,当天傍晚,就在我们考虑要不要报警,报警之后又该如何解释时,父亲突然回来了。我们涌上前,质问他去了哪里?父亲笑笑,讲他一直在床底下啊。床底下,不知为何,父亲说到这个词句时,我忽然崩溃大哭,我们找遍了所有光明的地方,唯独忘了床底。那床底,一个成年男性根本无法钻入,我们一直觉得父亲还是父亲,可这一切,其实再也回不来了。

 

7

哥哥的婚礼过后,很快又是小妹的。在小妹的婚礼上,父亲照旧藏了起来,我们也默契地没有寻找。办完了这两件大事,唯一剩下的似乎只有我了。父亲的意见是缘分不强求,可我们谁都知道,父亲已经没有多少天了:他的眼睛浑浊,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步履蹒跚,胸口赘肉耷拉,仿佛内里就只有两根肋骨在强撑。父亲终于接受了我们的喂食,也不再唠叨,只是在我们的怀里,静静望着。

每当父亲望向我,一股巨大的压力便笼罩过来。我不愿做个不孝子,不愿父亲最后的心愿在我这里断裂。我接受了相亲,很快走完流程,决定不日结婚。做完这一切,我感到一阵踏实。当晚,我躺在床上,联想到往后身边就会多一个人,心里又感到一阵茫然:也许三十多年前,父亲也是同样的状况,仓促的婚姻,仓促的后半生,一切在仓促中行进,又在仓促中缓缓老去。刹那间,我明白了哥哥的那句话:我和他其实一样,都是自私的,我俩谁也没有学会奉献,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为父亲辩护是为了自己,早日结婚也是为了自己,我们渴望在道德与利益面前架起一道横梁,可这世上又有什么双全的法则。

那一晚,我万分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父亲我不愿让他参加证婚人的想法:其实按照以往,父亲应该也会像对待哥哥和小妹那样躲起来,可是我矛盾,我犹豫。自始至终,我都标榜着爱父亲,尊重父亲,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学会爱。

父亲老了,和黄昏一样老。朝阳需要面对,黄昏一样需要面对。这世上唯有时间不会骗人,我最终还是要面对父亲。婚礼前一天,我找到父亲,他趴在床上,眼睛照旧望着院中的那堵墙。

“明天你就结婚了,孬儿。”父亲叫着我的小名,我点头,不知如何开口。

“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行。”

“还行就行,人生哪能一直很行呢?总会有缺陷的,你还记得那场电影吗?”父亲忽然问。

“什么电影?”

“三年前的那场电影,你们一块儿去看,而我留在家中,变成了一条黄狗,你们那天看得是什么电影?”

“不知道名字,爸爸。”

“不知道名字,不知道。”父亲喃喃自语,接着继续说道:

“其实很好,就像如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一条黄狗。可到临了时刻,我忽然觉得人应坦诚,起码把知道的告诉你们。孬儿,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那天我骗了你们,我并不是第一次失眠,自从你妈走后,大概有十多年,几乎每天我都睡不着觉,可我不敢把这些事儿告诉你们。告诉你们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你们徒增烦恼罢了。”父亲说到这儿一阵咳嗽,我浑身湿冷,满含泪珠,连忙上前抱住父亲。他的身体好冷啊,我这才想起,已经好几十年没有抱过父亲了。我想让父亲别再说了,我想让他歇歇,让他明天精神焕发的去参加我的婚礼,可是父亲继续讲道:

“但是今晚,我觉得我不会失眠了,我有预感,我会睡个好觉。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个好觉,几个好梦呢?有时我会想,到底梦里是真的,还是现实是真的?如果是梦里,那么我就一直睡得很好,我这辈子,也就只有两次失眠。”

“你说对吗,孬儿?”

父亲说完,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个问句。第二天,父亲没有醒来,他还在睡着,我们像三年前发生的一样,没有叫醒他。那一晚,晚霞依旧璀璨,当婚纱轻轻拨起,当幸福的掌声传来,我有理由相信,一生友善的父亲,最终去到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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