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果塘吗?
作者/杨湛
出狱后的孔树贵要回果塘看一眼爸妈的墓,与他同行的是前妻的现任老管。
孔树贵要去的地方叫果塘。他以为找到去果塘的客车就能直接上,人家叫他先去窗口买票。
“去哪里?”女售票员的声音比隔在他们中间的玻璃还要冰凉。
“果塘。”他往前一凑,短粗的手指搭在台沿上。
“今天最后一趟,五点半,马上发车。”女售票员眼都不抬。
“买一张。”
“四十。身份证。”
“身份证……没带。”身份证得重新办,不过用不着跟她交代。
“身份证号。”
那串数字像一根链子在他的记忆里断成了好几截,接起来不太顺利。女售票员揣着不多的耐心把他报上的号码敲进电脑,告诉他:“身份证有效期过了。买不了。”
孔树贵犹豫要不要从背包里把盖着红章的纸张拿出来,这或许能代替身份证,一看到冷若冰霜的脸又打消这个念头。他退离窗口,穿过大厅,走到客运站门外。目之所及都是拎着大包小包的赶路人,有的往里进,有的往外出。他们能买票坐车,有地方可去,他跟他们还是不一样。
寒风扫过后脑勺,又钻进后颈窝,他打了个哆嗦。留寸头唯一的缺点就是冬天不经冷。有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了,下客,又开走。出租车不用身份证就能坐,可是果塘离县城这么远,会不会载他去?
孔树贵忽然想来根烟。其实烟瘾早没了,只是不想一直傻站着。他走进马路对面的副食店,看玻璃柜里的烟,眼熟的几款都涨了几块。他买了包硬云龙往外走,撕开取一支叼上,发现忘了样东西。
“兄弟,要火不?”一个魁梧壮实的男人在说话,跟他隔着三五步距离,戴了顶浅灰色针织帽,盖住了耳朵,显得脑袋又大又圆。他龇牙一笑,呵出团雾,晃了晃手里的红色打火机。
孔树贵把烟从嘴边夹回两指间,回他:“我自己买一个。”
“拿着用。我还有。”圆脑袋捏着打火机的手又伸长了些。
孔树贵说着谢谢接过打火机,重新叼上烟。刚用手挡住出火口,又停下来,摸出烟盒取一支递过去。圆脑袋接了,又掏出个打火机,两人几乎同时点燃了嘴边的烟。
“兄弟要出去?还是刚回来?”圆脑袋冲孔树贵扬了扬下巴。
“刚回来。”
“在外面打工?”
孔树贵吐了口烟,点点头。
“老家哪的?”
“果塘。”
圆脑袋眯起眼咂了口烟,抬手指身后的车,问他:“去果塘吗?坐我车。八十。就送你一个。”
孔树贵摆摆手,走开了。圆脑袋的声音立马追上来:“八十不贵了。跑几十公里,就送你一个。还给你开空调。”
孔树贵想走回客运站,几辆紧挨着往前开的汽车拦住去路,在等车开过去的间隙,圆脑袋又说:“再少你五块。走不走?”
看了眼越发昏暗的天,孔树贵有些动摇。除了坐圆脑袋的车,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再晚一点,售票窗口都要关了,总不能一直在附近晃荡。他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地上踩灭,回头瞄一眼那辆黑色斯柯达。
“七十。只拉我一个。”孔树贵跟他还价。
圆脑袋咬着嘴唇默想几秒,像是盘算一番后做出很大让步,说:“想着回家顺路拉个人,去果塘我还要多跑一截。走吧,上车。”
孔树贵在后排落座,没有发动的车像个冰窖,屁股挨着座椅冻得他一缩。圆脑袋裹着臃肿的羽绒服挤进驾驶位,孔树贵坐在后面看他圆滚滚的头,真像颗气打得太满的篮球。
圆脑袋像捧对讲机一样喊:“拉到一个去果塘的。今天都别来客运站了,没什么人。”说完把手机放到方向盘边的支架上,又转头说:“老兄,钱先给一下。”
孔树贵从衣服内兜掏出钱,点了几张给他。
“三十?”圆脑袋的眼睛也瞪得圆圆的。
“剩下的出城再给你。”
圆脑袋收起钱,拧开保温杯,说:“我在路上跑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这点信用都不讲。”他喝完水,放下杯子,从中控下面抽了张卡片递过去,“记个电话。以后用得上。”
孔树贵接过名片,上面写着“管师傅”和他的手机号,还有两行服务承诺:
不管风里雨里,老管接你送你。
不管路途长短,老管与你相伴。
车发动了,引擎喘了几下才呼吸顺畅。老管拉变速杆,踩油门,载着孔树贵朝县城东北方向驶去。
出城的路是一条又宽又直的新路。从前孔树贵坐中巴车走过的老路,坑坑洼洼,没完没了的弯道和上坡,让人以为远方都在很高的地方。
从果塘的下车点再走一公里,往一处路坎转下去,有间坐北朝南的砖木房掩在竹林里。孔树贵到家,妻子谢满芝把饭菜端出来,放到堂屋前的小桌上。都是再家常不过的取材用料,谢满芝却能做出独一份的味道,足以让他吃下三碗饭,再喝下二两自家酿的酒,将做工的疲乏一扫全无。饭后倒上热水将身子搓洗干净,就该跟妻子进屋睡觉了。
他是瓦匠,工头隔段时间会通知他进城接活。做事麻利又仔细,砌的墙方方正正,铺的砖平平整整,缝接缝,角碰角,找不出一点歪歪斜斜的地方。凭着这门手艺,偶尔也能靠别人介绍接点私活。
谢满芝起初只是养鸡种地,后来捣鼓起煮酒,有邻里乡亲来串门,她就把坛子里的酒盛出来给大家尝尝,个个都说味道好。酒香越飘越远,有办红白事的,会来买上几桶。卖酒钱攒起来也够买些穿的用的。
二千九百多个日子数着数着就过去了,他终于重新踏上回果塘的路,只是没有了从前的盼头和念想,因为这一程不再是归途。
果塘是他的家乡,却已没有他的家。
车驶离城区,放眼望去尽是山。这里的山有绵长硬朗的脊线,有陡峭险峻的崖壁,郁郁葱葱的乔木和稀疏芜杂的草皮随心所欲分布,山又高又大,怎么长都可以。电塔的基底深深扎进它的体表,隧道犹如开膛破肚般挖凿出来,不管有何种外力来攫取和改造,都无法将山掏空夷平。
孔树贵目不转睛盯着窗外,直到天黑透了。车里已经变得暖和,有种踏实感一点点包围上来,他有点庆幸这辆车接纳了无处可去的他。
“绿色牌子,是什么车?”孔树贵早就注意到,终于忍不住问。
“你没见过?”老管反问他。
“没见过。”
“平时不上街转转?这是电车,充电的。”
“贵不贵?”
“跑起来比油车省点钱。”
“你怎么不开电车?”
“山路适合开油车。而且乡下没什么充电桩。”老管说,“充电桩你也不知道吧?没油找加油站,没电找充电桩。”
孔树贵噢了一声,默默消化这段信息。就算他操着本地口音,老管也有些怀疑这个人的来路。
“你在外面做什么工?”老管接着聊。
“衣服,鞋子,数据线。还跟着铺路,砌墙。”
“都是一个厂里的活?”
“算是吧。”
“什么地方?干这么杂。”
“监狱。”
老管行驶在二级公路,正借道超车,光线不好晃了神,没注意前面的暗弯窜出一辆面包车,迎面冲过来,不停地鸣笛闪灯,没打算减速。老管赶紧往右并回去,后面的司机重重按了几下喇叭问候他。气势汹汹的对头车一闪而过,疾驰远去。
老管往前开了一段,在宽敞的地方靠边停下,后面的车经过,放慢速度开窗大骂两句。他没搭理,回头问孔树贵:“刚坐牢出来?”
“你不讲究什么吧?”孔树贵把另外四十块拍在前排座椅中间,“钱给你。到了我才下车。”
“咳!讲究那么多还挣什么钱?只是头一次接到刚出来的。”老管开回主干道,说:“钱你收回去吧。”
“怎么不收了?不是要挣钱?”
“你都多少年没回家了?又是老乡,给你打个折。”
孔树贵看两张二十的钞票随着车子行进轻轻晃动,又偷偷瞄一眼昏暗中的老管,不声不响把钱收回来。
“果塘可以啊。我们坪远这些年都没什么人进去。”
“我进得早。蹲了八年。”
“不长也不短。受了不少罪吧?”
“只有你想不到。”
“说来听听?”
“都过去了。”孔树贵出了那道门就没想把里面的事当谈资。
“只要别想着体面,现在要找份工作也不难。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老管宽慰他。
孔树贵还没来得及接话,老管的手机响了,他按下免提,传来女人的声音:“几点回来?”
“九点前应该能到。拉了个人去果塘。”
“果塘拉一个你也去?”老管妻子惊诧中带着嗔怪。
“价钱谈好的。”
“慢点开。当心路上结冰。”
“放心吧。”
“空调别开太热,容易打瞌睡。”
“知道了。”老管刚答应,就把风力开小,“送完就回来。挂了吧。”
孔树贵问老管:“你家坪远的?”
“是。跟你们果塘挨着。”
“我媳妇也是坪远的。口音跟你媳妇一样。”孔树贵顿了一下,纠正道:“应该是前妻。”
“进去才离的?”
“离了好几年了。”
“姓什么?都是坪远人,说不定我认识。”老管好奇心又上来了。
“不说了。那么大点地方,绕来绕去肯定认识。”
“家里还有谁在果塘?”
“没了。以后也不打算在果塘过,只是想去我爸妈坟前看看。”
“天都黑了怎么看?”
“坐不上白天的车。到了再说。”
“老人家什么时候走的?”
“我爸之前就不在了。我妈,进去第三年走的。”
“唉……”老管为他叹了口气,又问:“孩子呢?”
“女儿嫁去湖南。儿子跟着他妈。”
“儿子多大了?”
“今年十五。”
老管消停了片刻,孔树贵以为他不会聊了,又听他说:“挺好。”
“摊上个坐过牢的爹,有啥好的?”
“考大学,娶媳妇,你都赶得上。有啥不好?”
“只怕他都认别人当爹了。”
“你媳妇……你前妻改嫁了?”
“不知道。没联系。一开始会打电话问问儿子,后来也不想打扰了。”
老管拿出包烟递给孔树贵,说:“来,整一根。”
他拨开盒盖取一根,摸出打火机点上。老管也在前面点一支。
孔树贵吸一口,味道似曾相识,就着微弱的光线看见过滤嘴上的喜字,是红双喜。他按下车窗,开一条缝好让烟味散出去,风见缝插针跑进来,呼呼作响。他又把窗缝开大一点,想朝外面弹烟灰,按重了,玻璃掉下去一半,风狂妄地呼啸,拍打他的脸,好似裹着冰碴。
他连忙升起玻璃,透过狭小的窗框,一块蓝色路牌进入他的视线,指示前方是坪远,右侧是果塘。车沿着右前方的坡爬上去,一段盘山路自此蜿蜒而上,一面靠坡,一面临崖。
在狱里的一晚,孔树贵又一次梦见这条路。梦里他无法辨认自己是在车上,还是在跑,又或是在飞,总之就是沿着这条路飞快上升前进,连续转了无数个弯之后的眩晕格外真实。他回到老屋,只有母亲拄着拐棍坐在院子里,冲他抿嘴笑。
他跪在母亲跟前,泪流不止,说不出话。母亲的眼睛因为年老蒙上一层雾灰,注视他良久。她抬起一只手托住他的脸,为他拭去泪花。他近乎沉溺地享受着母亲粗糙的手掌贴在脸上,梦境却开始消散,醒来时眼里泛着湿漉漉的温热。
这个梦让孔树贵心神不宁。没过多久,谢满芝来探望他,告诉他母亲去世了,前村后寨的乡亲帮衬着把后事料理完了,将母亲与父亲合葬。孔树贵一问日子,做梦那晚是母亲下葬的前夜。
母亲走的那天,过了该起床的时间还没开门出来,谢满芝便进屋去看,先轻轻喊,又轻轻拍,不见有反应才用力晃了晃,最后试鼻息,才确定这一觉不会醒了。
孔树贵远嫁的三个姐姐回来了,一如既往没给谢满芝好脸色看,说孔树贵是独子,他进去了,母亲的后事就由她说了算,全听她安排。他知道她一个人应付这些很不容易,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一手握着听筒,一手掩着涕泗横流的脸,说:“谢谢你。”声音止不住地颤。
等他的情绪稍微平复些,谢满芝才开口说:“有件事跟你商量下。”
孔树贵用手背揩去眼泪,抬起红通通的眼望着谢满芝。
“我们离婚吧。”谢满芝的目光没有闪躲,把她的考虑言简意赅说出来,他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他没有每句话都记住,就算她什么都不说,他也清楚她的想法,不外乎他进去以后她忍辱负重过得很辛苦,不外乎要为孩子的将来做打算。
“好。”孔树贵点点头,泪珠抖落在狱服上。他不能抓着她的人生不放。
“我不会教孩子恨你,他们永远都认你。”
她那天穿的紫色碎花连衣裙,是他买的,纱质面料上缀着片片白色花瓣。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的目光正好对上她的小腹,然后是腰,屁股,都有明显的肉突出来。刚嫁到果塘的时候,她瘦得好似营养不良,单薄的身板却挑得动水,背得起柴,负重之下的步子走得很稳当。
孔树贵和谢满芝的婚姻是从盘山路起步的。
他们结婚在腊月,果塘山高路远,借了几台拖拉机拉新娘子,送亲的,还有嫁妆。拖拉机队吭哧吭哧爬了一段就停了,前面的路结了厚厚的冰,硬开上去恐怕会打滑。商量了一番,要安全赶上吉时,只能走路上去。拖拉机停去不挡道的地方,冰化了再开。大家将嫁妆分了分,一些抱被褥,一些抬箱子,二十几号人沿着结冰的路小心翼翼往上爬。
吹唢呐的师傅们摇头晃脑走在最前。孔树贵两手插兜走在他们后面,穿着肥大的灰色西装,系了条红领带。谢满芝顶着大大的红盖头,裹着大红色毛呢风衣,腰上有个小小的破洞。她的二婶扶着她小步小步往前移。
走了好长一截,大家停下来休息。孔树贵挨个发烟,用的是红双喜。谢满芝二婶将她扶到一只大箱子边上,垫块红布让她坐下。孔树贵看见她在盖头下面喘气,胸口一起一伏。他走过去蹲下,把她的两只手拉过来攥在手里。谢满芝从缝隙里看见沾着泥点的大头皮鞋。
“冻坏了吧?”孔树贵捧起她冰凉的手呵了口气。
“结个婚还要爬这么高,走这么远。以前听果塘这个名字,以为这里有个塘子,应该很漂亮。现在看还不如坪远。”谢满芝有情绪了。
果塘没有塘子,连条小河都没有。有人说很早以前的确有个不小的塘子,水很清,边上的草和树绿油油的。可终究是传言,无从考证,说不定就是为了哄外面的小姑娘嫁过来胡编的。
“后悔嫁过来了?”孔树贵隔着盖头问她。
“我是图你这个人。山不好爬,大不了以后不下山了。”
“你的新衣服怎么有个洞?”孔树贵捏起她腰间破损的地方问。
“刚刚坐拖拉机不小心勾坏了。”
“没事!我再给你买几件新的,过年穿!”孔树贵笑得像是温顺的绵羊,忘了她看不见他的脸。
此刻坐在老管车里的孔树贵,看着车灯照亮前方灰白的路面,虽然不宽,倒是货真价实的水泥路。谁家娶媳妇要图个风光气派,开多少车上去都不成问题。
孔树贵跟老管说:“我进去的时候,这条路刚开始硬化。”
“现在都成网红路了。上面有个云巅小镇,从那里看下来,路弯弯曲曲的,像条蛇,好多人会开车过来打卡。冬天容易结冰,就没什么人。”
什么网红什么打卡,孔树贵听不懂,但他听得出果塘变好了。老管介绍的时候还有些得意,好像他才是土生土长的果塘人。
老管开车穿过三百多米的隧洞,出去就是漫天浓雾,能见度直线下降。他打起双闪,放慢车速,说:“瞧这路况,我喊的是良心价吧?”
这座县城冷天多,坡大弯急,靠四个轮子吃饭的,必须过雾天这关。不光要减速慢行多留意,还要准确辨认方位和估量路距,克服长时间盯着白雾造成的眼部疲劳。老管游刃有余把着方向盘往前开,浑然不知身后的孔树贵在为这看不真切的路况窃喜。
黑沉沉的夜,寒风四起,大雾笼罩,布下了一重重天然屏障,不会有人轻易发现他回来了。他甚至冒出一个唐突的念头,给老管加点钱,等他在坟前磕几个头,再一起下山,出了果塘,随便放他在哪里下车都行,又怕老管不答应,他媳妇还在等他回家。
只听哐当一声。孔树贵失去平衡,朝右边歪过去,脑袋在车窗上碰出沉闷一响。
“妈的!怕蹭到这些烂木头,开进沟里了。”老司机还是失手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车,惆怅地看着右前轮陷进排水沟。老管瞅了眼那堆乱放的木板,车道都快被它们占去一半,又开始骂骂咧咧。他拿起手机,就着车灯变换角度拍了几张,发到“客源共享互助群”里,对着手机大嚎:“开进沟里了!”男男女女叽哩哇啦的声音接连传来,都是关切和安抚,有人告诉他不要慌,只掉进一个轮,有办法出来。
孔树贵蹲下去观察卡住的位置和排水沟深度,冲老管喊:“用石头垫起来!”他东张西望寻觅起来,发现十几米外的草地上堆着零散的沙土和砖头,和那堆木头一联系,估计附近谁家在盖房。
他叫老管一起搬砖,一人跑了三四个来回,又蹲下去把砖头放进排水沟里摞起来,贴住轮胎。老管回车里打方向,挂倒挡,轰油门,右前轮滚了半天,还是顽固地卡在原位。
“没卡紧!轮胎下面还空着一截!”孔树贵喊完又重新码砖头,抓些大小不一的石块塞进空隙,加固支撑点。他站起来,叫老管再试试。车子憋足劲发出低沉的嘶吼,轮子又飞速旋转。车身弹起来,向后退回主路,老管踩住刹车,成功解困。
孔树贵抹了把脑门上的汗,钻回车里。
老管没急着把车身修正,任它斜在路中间,给孔树贵递了支烟,两人倒在座位上抽起来,各自开了条窗缝,身子还热着,风灌进来也不觉得冷。老管抽了几口,不忘在微信群播报车上来了。
“把你送到,我再回家,不知道几点了。我记得这条路的灯平时都开着,怎么来的人少就不开了。早知道这样,我就放空车回家了。”刚才这出把老管折腾坏了。
“要不……我自己走上去,你回去吧。”
“不行。”老管摆了摆夹着烟的手,“我的口碑不能在你这里塌了。说了肯定做到。”
“你开个价,我再补点钱。”
“别人我肯定加钱。你就不用了。你刚回到社会就坐上我的车,我要让你感受到温暖,让你知道人间自有真情在。”老管说完自顾自地大笑,好像对即兴造出的句子很满意。
孔树贵被他的笑传染了,只是没笑出声。
两粒火星在漆黑的车厢里忽明忽暗。孔树贵在烟味之外闻到一股熟悉又久违的味道。可能来自冰冷的水泥路面,低温下发潮的土壤,被风卷进排水沟的残枝败叶,也可能是众多气味的混合体。只有家乡的冬天才会散发出这股湿冷,凛冽,伴随着些许腐朽的气息。
“你有没有听见有人在叫?”孔树贵问。
“深山老林里!别吓人!”老管警告他。
“还在叫。你听。”
老管不理他,把烟头扔出去,坐直了准备开车。
“我下车看看。”孔树贵开门下去,把烟扔地上,走到堆木头的那侧,有条坡道向下延伸去。这里的乡村都长这样,主路分出一些暗道,往哪里走都可能遇到住户。声音似乎就从下面传来,可还是听不清在喊什么,只听得出喊声很焦急,没停过。
老管把车身修正,靠在路边。见孔树贵僵在原地不动,他下车去催促:“还走不走?”话音落下,他也隐约听见叫喊。他顺着孔树贵注视的方向看过去,依稀看见朦胧的雾里闪烁着红光。老管拍拍孔树贵,问:“那里是不是烧起来了?”孔树贵定睛一看,就是一团左摇右摆的火,他也终于听清那声音喊的是:“着火了!”
“大晚上的怎么着火了?我打119!”老管连忙掏手机。
孔树贵二话不说往坡下走,奔着起火的地方去。
老管也跟下去,朝经过的每间房子大喊:“着火了!出来救火!”
门陆续开了,人一个接一个站出来,跑起来,先前的静谧很快被密密麻麻的脚步和嘁嘁喳喳的谈论打破。
老管追上孔树贵,119正好接通。接线员问:“火灾具体位置在哪里?”“磨头上。”“什么头上?”“磨头上!推磨的磨!”
果塘从下往上数的第五个村组,孔树贵竟然没认出来。出事那年,他骑摩托经过这里摔了两次。每摔一次,命运都把他推到离深渊更近的位置。时隔多年再上盘山路,他又卡在这里。
八年前,孔树贵买了摩托,骑着它来去自如,可以随时往返果塘和县城。一个冬日傍晚,他干完活,戴好头盔手套护膝,全副武装骑车回家。经过磨头上,没注意有片湿了的地方结冰,开过去连人带车侧翻在地,挎在腰间的工具包没护住,一些物件飞出来。
他爬起来扶车,把掉落的工具一件件捡起来,装回包里。清点了一下,还少一把八角锤。路上和排水沟都没有,可能飞进了旁边的小树林。
进了林子,光线暗下来。他猫着腰找,撞见一个妇人躲在树后面解手。他一下红了脸,不敢再往里走,怕惹得尴尬。锤子找不到算了,家里还有能用的。声音偏巧在这时候传来:“谁在那里?”他没回头,三步并作两步朝外走,耳畔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你给我站住!”妇人扯着他的衣服喝令,穿玫红色棉衣,四十出头的样貌。
“你是不是偷看我?还戴个头盔!也知道要脸!”妇人恶言厉色。
“我没有。我进来找我的锤子。”孔树贵否认。
“你找个锤子!把头盔摘下来!让我看看你是谁!”妇人不依不饶,强行掀他的头盔。
来者不善,他不想纠缠,抓住她的手腕,使一点力推倒她。妇人跌坐在地,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叫唤。孔树贵拔腿就跑,骑上摩托赶紧溜。妇人撑着地站起来,追上去看车牌号。车走远了,她才掸掸屁股上的土,拍拍手上的灰,将没顾上整理的裤腰提了提。
过了几天,孔树贵下山途中遇见卯成富去赶集,叫他上车,捎他一段。两人正聊着家长里短,卯成富没头没脑来一句:“听说你路子有点野啊。”
“什么路子?”孔树贵一头雾水。
“你是不是在树林里和女的干那个事?”
孔树贵没戴头盔,这话和风一起钻进他耳朵,激起个寒颤。车刹住了,轮子磨出尖利的摩擦声,在路上拖出道印子。
“哪个龟孙子乱讲?”孔树贵大怒。
卯成富吓得一缩,怯怯地说:“有人看见你从林子里出来,慌忙慌张的。那女的跟在后面,在路边提裤子。”
“放他妈屁!”孔树贵嚷起来。
“我是听别人讲的。我在这里下了。”卯成富带上背篓小跑离去。
孔树贵憋了一肚子火,干活要么工序搞反,要么尺寸估错,返了几次工,回到家寡言少语。谢满芝也不作声,碗筷直接放桌上,不像平时递他手里。等母亲和儿子吃完饭进屋,他走到收拾饭桌的谢满芝身边,往她身上靠,刚挨到人就躲开了。
“谁惹你生气了?”孔树贵小声问。
谢满芝没说话,把残羹拨进大盆,筷子碰到碗底的啪啪声格外响。孔树贵识相地搭把手,两人把东西收进厨房。门一关,谢满芝把抹布摔在灶台上,问他:“你是不是钻进小树林偷看女的上厕所了?”
“操他妈的!谁在瞎说!”
孔树贵冷静下来把来龙去脉讲给谢满芝听,她还是对他不理不睬,晚上睡觉跟他隔得老远,不让他碰。
愤怒赶不走谣言。这座山议论他的人越来越多,也许已经衍生出更荒诞的说法。传闻是虚构的,但孔树贵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他们不在乎真相,只需要一个有名有姓的倒霉蛋来充当茶余饭后的话题。他们的生活是一地鸡毛,就乐得看别人的生活是一地鸡屎,哪怕这鸡屎是他们搞的。
一日做工回来,他又经过那片晦气的林子,正要往上爬,后背突然被好多石块砸中,有的还砸到摩托上。他停下来看,身后有个矮小干瘦的男人,眼神飘忽涣散,从脸到脖子一片通红,蓄着毛躁的络腮胡,抬着撮箕,还有几颗碎石块在里面。
“你砸的?”孔树贵挑起眉问他。
“砸的就是你!孔树贵!”络腮胡用手指他。
孔树贵不认识这人,他摘掉头盔,下车冲过去揪起他的衣领,喊起来:“你再砸一下试试!”
“你看我媳妇屁股!今天砸都砸晚了!”络腮胡满嘴酒气。
对上号了。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都不是善茬。好在理智占上风,倘若他动了手,说不好是这两口子在设套讹他,只会给传言又加新料。孔树贵瞪了他一眼,松开手,准备骑车走人。
“不准走!”络腮胡按住摩托把手,“你坏了我媳妇名声!赔钱!不赔我就报警,说你把我媳妇拉进小树林欺负她!”
“要钱?等我烧给你。”孔树贵将龙头一摆,甩开络腮胡,一溜烟消失了,留他在原地扯着嗓子哇哇乱叫。
孔树贵把络腮胡两口子的算计告诉谢满芝,她的态度缓和了,坐在板凳上沉思了一会儿,告诉他:“随他们怎么闹,反正我们清清白白。”
孔树贵打听到络腮胡姓郭,天天不干正事,觍着脸去别人家蹭酒喝。他媳妇是磨头上出了名的悍妇,脾气暴,嗓门大,三天两头就和别人吵架,偶尔还动手。被这种人缠上,真是倒霉。
络腮胡见孔树贵不惧,耍起新伎俩。
孔树贵儿子在饭桌上冷不丁地问他是不是偷看别人上厕所,一家人面面相觑,问听谁说的,儿子说大胡子。络腮胡趁孔树贵不在找上门来,醉醺醺地问这里是不是卖酒,让谢满芝倒点尝尝。她猜到是他,还是盛了点。他端着酒碗,在院子转来转去,步子踉踉跄跄,又拉个凳子坐下,小口小口嘬,喝得只剩一点,说:“这酒不纯,不要了。”放碗走人。
孔树贵积压在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他想把络腮胡拖出来收拾一顿,又怕掉进无赖夫妻的圈套,他们就是在逼他反击,到时候更是死咬不放,他不能乱了阵脚。
困扰他的事还不止这件。
一头是小学教学楼翻新,他贴了墙砖地砖,工头迟迟不给工钱,一拖再拖。他又打电话,成了空号。去学校讨说法,人家说钱给工头了,找他要。另一头是在浙江打工的女儿怀孕了,预备跟那男的结婚,今年要随他回老家过年。虽说到了女大当嫁的年纪,但他跟谢满芝也是满心不痛快,只盼着那家人不会亏待她,等过完年再合议婚事怎么张罗。
他骑摩托爬上盘山路,风吹得浑身冷,心也凉。又经过那片小树林,路上有些碎玻璃。他把速度减下来,沿着干净的地方慢慢滑。滑着滑着,大腿突然遭到一击,人和摩托一起倒地,背硌到了玻璃。
络腮胡踹了他。路坎下还走出来六个男的,吊儿郎当,手里握着棍棒。络腮胡猛地挥起什么东西,孔树贵在地上滚了一圈避开。他爬起来一看,络腮胡手里握着他丢了的那把八角锤。锤头上刻着厂家牌子的位置,锤把上翘了边没有撕下的标签,他不可能认错。
络腮胡勾了下指头,一伙人围过来把孔树贵架进树林里,按倒在地。隔着头盔跺他的头,踢他屁股,捶他肚子,棍棒落在身体各个部位,打得他缩成一团。
络腮胡在旁边看了会儿,觉得不解气,过去抡起锤子狠狠砸在孔树贵的头盔上,一下又一下,不打算停。头盔无法抵御一连串击打,孔树贵的脑袋在震荡下生出阵阵疼痛,沉重的声响激起了耳鸣。
络腮胡的脚立在孔树贵眼前,他忍着痛瞄了半天,找准机会就地转起身子,两腿一蹬,把络腮胡绊倒,八角锤随之掉落。孔树贵眼疾手快捡起来,朝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络腮胡扑过去,骑在他身上,高高举起八角锤。
络腮胡终日迷离的一双眼此刻竟然有了神,死死瞪着孔树贵,“你砸!朝我头上砸!就等着你还手!”嚣张的气焰和难闻的酒气混在一起。
孔树贵看着他脸上那圈黑黢黢脏兮兮的胡子,想起胡子包围的那张歪嘴散播的谣言,发出的威胁和挑衅,所有的愤懑在这一刻涌上心头,需要一个出口将它释放出来。他就像要敲碎一块砖那样,把锤子砸向那副丑陋可憎的嘴脸。
络腮胡的头冒出鲜红的血,眼睛翻了几下合上了,脑袋软绵绵地塌到地上,身子一动不动。眼前这一幕来得太突然,孔树贵霎时间虚软无力,沾了血的八角锤从手里掉下去。
“杀人了!”起先是一个人叫,马上变成一群人喊。
越来越多的人跑进树林,把孔树贵拉起来又按在地上,将他的手反扣,又是一顿拳脚相加和棍棒伺候。有人朝他吐口水,唾沫黏在头盔透明面罩上挡住视线,只看得见乱麻麻的人影在晃,还有一抹亮眼的玫红色挤进来。那个妇人大喊:“你好歹毒!你把他打死了!”
八年后,孔树贵又来到磨头上,恍惚间感到画面重现,又是一群人朝他这个方向急匆匆跑来。虽然他们是去救火,但是他被这阵仗吓得心突突狂跳,生怕被看见,更怕被认出是在他们地盘犯事的那个凶手。他只能继续往着火的地方快步跑去。
失火的房屋处在偏僻的旮旯,除了火没有别的光亮,每扇窗都是黑漆漆的,燃烧的部位集中在房檐。马上抵达的大部队会帮着救火,孔树贵决定找地方藏起来,却正好撞见将他引到此处的呼救者。
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哭得浑身发抖,还在扯着嗓子呼救。院子里的龙头哗哗淌水,流进大缸。她的母亲手忙脚乱地端着小盆从缸里舀水,转身往燃着的屋瓦上泼,水只升起一点点高度就洒在地上,火苗都没碰到。一位老太太佝偻着站在旁侧,又愁又怕。这种时刻,这个家里没有一个男人。
孔树贵不躲了,过去问女孩母亲:“怎么烧起来了?”
女孩母亲像是遇见救命稻草,眼里有光闪过,大呼起来:“电表烧了!一下子烧得好大!快帮帮忙!”
孔树贵眼尖地瞅见院里有把长梯,借着它从侧面爬上屋顶,一点点靠近烈焰的边缘,热浪和烟气朝他袭来。他往下看,发现一把长柄铁锹,叫女孩母亲递上来,照着起火的地方猛拍,阻止火势蔓延。火星子溅起来,在夜里亮起来又灭下去。
人群涌进院子,几个男的冲到最前,在梯子前排队往上爬。孔树贵腾出一只手,往没烧到的瓦片上摸一把,朝脸上乱揉,满脸的污泥给了他安全感。上了屋顶的大汉们操起递上来的铲子将火焰周围的瓦片拍碎敲断,碎块顺着斜面滑落到地上,下面的人纷纷退了几步。
老管爬高上低不行,一开始只是看着,忽然想起车里有件东西应该用得上。跑回去的途中他媳妇来电话,问怎么还没到家,他说了句在救火,匆匆撂了。
老管重回院子,拿来了洗车用的高压加长水枪,进水那端放入水缸。大家一人搭把手,把水枪递上屋顶,长度正好。孔树贵接过水枪对准还烧着的位置喷射,火焰终于一点点熄了,只剩烟雾在空气里升腾。残砖碎瓦全部推下去之后,房顶出现一个大洞。
孔树贵身边的兄弟伙朝他竖大拇指,问他哪个寨子的?好像没见过。他不住地摆手,故意放大喘息的动作,一句话没说。下面一片躁动,大家在鼓掌,在感谢,在庆贺化险为夷。有人喊了一声:“英雄!”
可是他叫孔树贵,往后就算有再多的善举,也抵消不了曾经的罪行。
底下一张张仰着的脸从紧绷变得放松,女孩擦去眼泪不哭了,有人拉出椅子让老太太坐下,女孩母亲招呼孔树贵快下来抽支烟喝杯水。他没有勇气去到人群中,抬头看浓得化不开的茫茫大雾,恨自己没有一飞冲天的能力,这样就能逃之夭夭。他好像让雾迷了眼,生出一阵眩晕,脚没站稳,从屋顶的窟窿掉了下去。
孔树贵背部重重着地,疼得眉眼鼻嘴拧在一起,扭来扭去翻不了身,像一头四脚朝天的鳄鱼。人们一窝蜂冲进屋,老管说赶紧送去卫生院,背上他就往外跑,几个热心人跟在后面打开手机电筒照路。
“不去卫生院。”孔树贵趴在老管耳边说。
“少废话。我都不嫌你给我添那么多麻烦。”
“去坟前看一眼。”
“又不是以后不能来了。”
“都到这里了,送我去看一眼。”
老管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到了车边,方才照路的几个抢着帮忙,把孔树贵放进副驾。老管跟大家道了别,继续往前开,他在雾中加快了车速,为了早点送他去卫生院争取时间。
到了果塘,雾淡了些,孔树贵勉强能看清前方。所到之处没有一个人影,可哪里都是人来人往留下的痕迹。道路两边砌了写着字画了画的墙,挂了乱七八糟的横幅,支了花花绿绿的指示牌,都是给游客看的。
“到了。”孔树贵提醒老管。
老管在土地庙旁停下来。他下车,绕过去搀着直不起腰的孔树贵从车里钻出来。孔树贵说:“包。去后排拿我的包。”
土地庙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唯独它没有翻新的迹象,依旧小小的,沾着香灰尘土和蜡滴纸屑。庙旁有条窄窄的步道,以前是土坡,现在修了石梯,孔树贵在老管的搀扶下拾级而上。他隐约看到最上面发出黄色的光,围着一圈栏杆,不知道是不是记忆错乱了,跟以前一点也不像。
“居然是这里。车可以从另一边开上来。我们还爬楼梯。”老管喘着气,为浪费了时间和力气懊悔。
孔树贵喘得更厉害,白气一股接一股从嘴里冒出来。他环视一周,这里修成了圆形的广场,安了几盏高大的照明灯。集装箱造型的小吃铺面沿着圆的边缘立着,都关着门挂着锁。
最引人注目的是广场中央的大雕塑,造型是几条曲线交织穿插在一起,乍一看有些抽象,仔细看是复刻盘山路的形状。雕塑上面立着“云巅小镇”四个大字,下面放了块大牌子,写着:不怕弯路,不畏险途,成为更勇敢的自己!
“这里就是我跟你说的打卡点。”老管说,“到了晚上,盘山公路的路灯亮起来也好看。只是现在看不到。”
“墓呢?去哪里了?”孔树贵四顾茫然。
“早知道你是来这里,我就告诉你不用来。这个广场建了好几年了。老人家如果葬在这里,坟多半迁走了。”
孔树贵提脚往前迈,老管跟着他走,一直走到雕塑前停下来。孔树贵盯着广告牌上的字看了半天,蓦地笑起来,像是自嘲。他轻轻挣脱老管的手,说:“包给我。”
孔树贵费力地蹲下,从包里取出一捆黄香,抽出三炷,用老管给他的打火机点燃,两只膝盖一前一后跪地,双手把香举过头顶,之后将三炷香插进广告牌下面的花坛边上。他忍着痛弯下腰,朝正前方磕了三个响头,又颤颤巍巍站起来,换个方向,跪下来再磕三个,东南西北都磕了一遍。
老管有些动容,不再看孔树贵,把脸转去别处。他无意识地摊开手,发现一粒冰晶掉落在掌心。“下雪了。”孔树贵随老管的声音抬头看,雪花映着照明灯的黄色光晕簌簌落下,又消失在暗处。
孔树贵想站起来,老管去扶他。
“我跟你一起下去。路上看见小旅馆,就放我下车。”
下山路上,孔树贵坐回后排斜躺着。两人沉默了良久。老管透过后视镜瞄了几次后面,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他一次次欲言又止,还是决定给孔树贵指条路。
“你爸妈的墓,迁去县里的陵园了。”
“你怎么知道?”孔树贵不解。
“你前妻办的手续。”
“我前妻?”孔树贵更疑惑了。
“记不记得出发的时候我接过一个电话?她打的。”
孔树贵明白了,全明白了,从老管问他是不是刚坐牢出来那一刻起,他就成了透明人。
孔树贵干笑两声,说:“欠你们两口子的,怎么还?”
“谁也不欠谁。”老管又把烟盒递到后面,说:“来一支。”
孔树贵抽出一支,掏出红色打火机点上。
“她现在怎么样?”
“在学校食堂帮厨。还算稳定。”
“我儿子怎么样?”
“孩子很听话。没叫我爸。”
“你倒是知道我想听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老管把他和谢满芝从认识到婚后的故事差不多讲完整了。孔树贵多数时候只是听着,没追问细节。估计是有些疲惫了,空调又吹得很足,临近午夜十二点,老管发现孔树贵已经沉沉睡去。
老管尿急,停车去路边撒了泡尿,想起给谢满芝回电话。一接通就迎上劈头盖脸的训斥。
等她发泄完,他慢悠悠说:“就是救个火。我不是主力。人没事,车也没事。”
谢满芝又念叨了几句。
“今晚有个亲戚来家里住。你把床铺一铺。”
“哪个亲戚?这么晚了。”
“姓孔。”
如老管所料,那头陷入了缄默,不过再次开口比他预想的快,她的语调没有太大起伏:“我铺床。开车慢点。”
老管回到车上,继续往下开。
有深沉的夜色作掩护,满天的雪花飞舞得更加恣意欢脱,尽管纷飞和坠落都是静悄悄的,也能在天地间掀起无声的浩荡。整个世界的声音被从天而降的白雪一片片盖去,越来越安静。老管没有察觉后排已经空无一人,座椅上只剩下他递给孔树贵的那张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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