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怕迟暮,美男也是。

我见过最俊美的男人

作者/MENG


大约是十六七年前吧,那会儿我还在做语文老师。奶奶得知我是在虹口区上班,就对我说,她一直想要找一个故人,就住在山阴路大陆新村附近。

奶奶年轻时丧偶,独自抚养三个孩子,为了养家糊口,她从无锡乡下跑到上海打工,做过各种辛苦的劳力活:修铁路、拉劳力车、当保姆、给医院洗被褥……她想要找的那个人,就是当年帮助过她的一个大姐——她姓刘,就叫她刘姐吧,奶奶初来上海时,就是借宿在刘姐的家里。

她告诉我,当年刘姐自己家也就十来个平方,没有安放床铺的地方,只能每天打个地铺。但是刘姐一直对奶奶很好,奶奶在她家住了好一阵子,直到去一家白俄罗斯人家当了住家女佣。

她还告诉我,刘姐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就去抱了一个弃婴回来,没想到抱回来没多久,她却怀孕了,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奇妙的是,刘姐更喜欢领养的那个孩子,他们的感情也非常好,比亲生儿子还亲。

随着时间的推移,奶奶和刘姐渐渐失去了联系,如今奶奶只记得刘姐家的地址,却没有她的电话,也不知道刘姐是否还活着?

那年,奶奶已经80高龄,她和刘姐已经有30年没有联系了,刘姐如果活着,应该已经86了。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我们全家住在市郊,平时很少去市区,并且每次奶奶在饭桌上说起这件事,爸爸都会说:“这么久了,哪里还可能找得到?人家说不定都搬走了。”说得多了,我就想,这不是很简单吗?去看看就行了啊。

于是某一天我终于答应帮奶奶去找人,毕竟这是她的一桩心愿。

奶奶把刘姐的地址写在一张纸条上——她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了,后来一直都在自学认字,看报,每次看到不认识的字就会来问我,让我念给她听,所以她基本上能够自己读写。

大陆新村我很熟,因为鲁迅故居就在这儿。我从小喜欢鲁迅,平时下班后去四川北路逛街,常常经过大陆新村。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我攥着奶奶写的地址,找到了刘姐的家——我应该叫她“刘奶奶”。她家并不是在大陆新村里,而是在它对面的一个石库门弄堂,刘奶奶家就在一楼。拱圈的门洞里黑乎乎的,像是被封印的时光隧道。我抱着一丝疑惑走进去,确认再三,敲响了右手边的那扇木门。 

敲了好一会儿,似乎听见门里有微弱的回应,“谁啊?”

“刘阿婆在吗?”我问。

过了片刻,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约莫50岁的中年男子,身材瘦高,目测有一米九。

“你是?”

“我是钱桂仙的孙女,”我说,“刘阿婆是不是住在这里?”

男人疑惑地看着我,又回头看看屋内,说道:“妈,好像是找你的。”

这时我才发现他身后客厅的一隅,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太太。

“是谁?”老人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进来吧,”男人把我让进屋。我赶忙报出了我奶奶的名字。

老人的眼睛漆黑而清澈,“桂仙?你是她的孙女?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们几十年没有联系了,她现在还好吗?”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老太太,她皮肤白皙光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平静,身材瘦小,看不出已经86岁的样子。

我告诉她奶奶身体很好,她一直记着她家的地址,很想念她,想来看她。

刘奶奶叹息道:“我已经看不见了。我出不去门,只能在家里待着。”

我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如果不是她告诉我,我完全看不出她是盲人,她的眼睛很黑,很深,并且眼神清澈而平静。

“白内障,”刘奶奶说,“做了两次手术,没用了,瞎了。”

我坐下来,握着刘奶奶的手,和她聊天。我把奶奶和我家的情况都一一告诉她,我也得知了她的近况:她的老伴几年前去世了,那个高个的中年男人——就是她的养子,他们现在住在一起,而她的亲生儿子成家后搬了出去。

环顾四周,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似乎保留了几十年前的样子,木结构的横梁,深色的老家具,饭桌上铺着桌布,桌布上压着玻璃,老式的木质台钟放在五斗柜上,沙发旁摆着一张竹椅,之前刘奶奶就坐在这张竹椅上。

我问了她家的电话号码,也把奶奶的电话给了他们,一想到很快他们就能联系上,我很是欣慰。

“你奶奶那时候不容易啊,”刘奶奶对我说,“她做的活很辛苦很辛苦……”

“是啊,她一直很感激你帮助了她。”

“哎,没有什么的。”刘奶奶说,“我们都是苦过来的,我也老想到以前的事儿呢……”

我之前听奶奶讲过一些她打工的故事,比如她在修铁路的时候赚的是男人的工分,她很能干,工作量比普通男人还大,工头特地给她多一个馒头,周末回家,她都会带一个馒头回来给我爸,他是她最疼的小儿子。

奶奶的身体非常好,吃苦耐劳,虽然她才1米5不到,她就是用这一身硬骨头扛起了整个家。

但是讲起在白俄人家当佣人的经历,她就没那么骄傲了,总是摇头叹气,恨恨地说,她最讨厌他们,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从买菜做饭到洗衣拖地,还要照顾小孩,从早忙到晚,连个喘息时间都没有。而且白俄人还很抠门,给她的钱很少。她一辈子都不想再当佣人。

我妈说,你奶奶每次洗菜都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响,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习惯。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从里间拿出了一本相册给我看,那些泛黄的家庭相片年代久远,可以追溯至刘奶奶年轻的时候,此外还有全家福,还有兄弟姐妹的合影,而我的视线却被一个俊美的男孩吸引了。

他实在太过漂亮了,精雕细琢的一张脸,眉眼俊朗,在里面显得很突出。

相册往后翻,少年在长大,他始终是那么帅,越来越帅,帅到不像话。

中年男人对我说:“这个就是我。”

我愕然,这才反应过来。我忍不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照片。虽然很难一眼认出,但他们确实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眼前的中年男人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驼,他面部的轮廓依然在,但是骨肉却凹陷了,神采也暗淡了,与照片上判若两人。

他对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一直想去拍电影,可惜没有机会。”

“你真的可以去当电影明星,你太帅了——比男明星都帅!”我说。

我不是一个看重男生颜值的人,但他已经帅到了你无法忽视的地步。我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刘奶奶喜欢他甚于自己亲儿子了。

听我这么说,男人很开心,他又走进屋里,拿出来一个大相框来。相框里是他的黑白半身照。照片里的他大约是二十岁的样子,他穿着一件海军服,神采奕奕,拍照的手法也是那种老式照相馆的风格,人物构图微微倾斜,有一种昂扬的气势。

这张照片集中凸显了他的帅气,他的轮廓是完美的,浓密的眉毛下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棱角分明。但他的帅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柔和温润的,喷薄着一种生命力,我甚至能感受到他毛孔里呼之欲出的荷尔蒙气息。

帅,实在太帅了!就仿佛是女娲用了毕生所学精心捏成的,而且他不是单单长得精致俊美,他还有一米九!

就这么说吧,即使今天这张照片拿出来,依然能够秒杀一众小鲜肉。

我不禁想,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会抛弃他?

男人说,他一直有一个电影梦,也曾去剧组找过机会,但是苦于没有受过专业教育,最后只能做了一名普通的工人。

“你真是生错了年代啊!”我惋惜道。

美人怕迟暮,美男也是。如今的他已经看不出曾经意气风发的帅哥了,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个大叔。

“这张照片后面还有签名,”大叔对我说,“之前大S来我家门前拍电影,小S也在,我特地拿出去给她们签过名。”

他把相框翻过来,果然背面签着徐熙媛徐熙娣的名字。

“当时她们看到照片都说,这是你吗?你太帅了,太帅了。”大叔很是骄傲地说,“她们说,你要是年轻二十岁,一定可以当明星。”

“真的可以。”我说。

从刘奶奶家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像是从时光隧道里穿越了出来一般,恍如隔世。

那次回去后,两位老人终于通上了电话,后来奶奶还在爸爸的陪同下去山阴路拜访了刘奶奶,那是她们时隔三十多年后的重逢——但也是她们最后一次相见。

过了没多久,刘奶奶就去世了。

当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奶奶也已经去世两年,甚至连大S都不在了。不知道那位大叔是否还住在山阴路老房子里,不过我也无法确认了,因为当年的地址我早已忘记,记忆也模糊了。

好像时间就是会冲刷掉一切,就像冲刷掉那张帅气逼人的脸。

但有些东西是会留在记忆中的,比如刘奶奶那双漆黑而清澈的盲眼,比如她养子那张惊鸿一瞥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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