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苦的
作者/张几何
因相亲而相识,江楚和李文东的爱情面临困境,一个少女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两人僵持的平衡。
“你总是让人感到孤独。”李文东说。
江楚脸上挂着不明所以的表情,以此表达自己隔绝的态度。她不会让他知道,她在为他的话语颤动,它绝对不像是从李文东嘴里走出来的。
两年前,江楚妈妈刘和穗将李文东介绍给江楚。在那之前,刘和穗给江楚安排了十几场相亲。刘和穗站在洗漱台前。敞开口子的洗衣机旁,堆了一地脏衣服。她拽出每一个衣服兜子:口香糖、打火机、卫生纸,以及揉成一团的低额纸币……那些时刻等待被人遗忘的小物件,被她掏个干净。刘和穗将一件检查完毕的长袖,扔进洗衣机的嘴里:“他可是博士啊。”
那神气的模样好像她就是博士本人,甚至还拥有了藐视一切的权利。外人一眼能看穿刘和穗才不是什么博士。她身上的衣服出卖了她。那是大多数县镇妇女会穿的衣服,二十岁这么穿,三十岁这么穿,四十岁这么穿……就算连着几天重复同一身,都不会让人产生丁点儿印象。廉价的衣服就是这样,让人记不起款式,更别提还能想起它是什么颜色。江楚知道,她不和李文东成个家生个孩子,往后的日子刘和穗一定揪着自己不放。哪怕二人婚后吵架,刘和穗也肯定偏向李文东那一边。即便考虑透彻,江楚还是对李文东产生了好奇,他确实是博士啊。
和李文东相识后,江楚总提起一句话:“我们的相遇太不浪漫了。”
“怎么?和我在一起不开心吗?”李文东忍不住去问。
一场大雨停了,风将太阳眼前的阴云,撕开一道口子,光把大地照得通亮。太阳没有能力,一口气将树叶上的水珠蒸发干净。又一阵风吹过,树叶下起阵雨,淋了李文东和江楚一头。
李文东的手指撑开,插进江楚的头发来回拨动。水珠四溅,江楚觉得自己的头发也下起了雨。她笑了,努力踮起脚尖,拨动他的头发,她也要让他拥有下雨的能力。江楚说:“正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太开心了……”
才会介意相遇的方式是否浪漫。
江楚渴望兰波一样的浪漫。就像此刻两人打开暧昧的开关,江楚念起兰波的诗句:“整个太阳是残忍的。这句怎么样?”
湿漉的刘海黏在江楚的脸颊上,李文东将那撮湿发别在江楚耳后:“浪漫,你写的吗?”
江楚对李文东的回应,产生了孩子般最原始的兴奋,她躲开李文东的手,一脚一脚踩起水花跑回店门口。上到最后一个台阶时,江楚突然转过身子,笑着冲李文东喊:“兰波,是兰波写的!”啪的一下,她关上店门。对于女孩的突然走开,李文东一点不生气,荷尔蒙与荷尔蒙的合理遇见,让彼此的一切行为也合理起来。
正是那扇紧闭的玻璃门,让李文东意识到,他们恋爱了。像所有情侣一样,他们耗尽所有情感,使两个不相干的灵魂,不停地靠近,不停地相撞,可那注定不是永不停息的。
从睁眼起,他们只想与对方纠缠。身在国企的江楚发现,小领导的面目也不再可憎,甚至有了粗糙的可爱。他们在微信里了解彼此的生活。人烟稀少的街道,聊起彼此从小到大上过的学校。公园的长椅上,细数彼此二十八年来遇过多少个人。啤酒烤串面前,猜想彼此对未来的期许。甚至那些生活里的琐碎,因为爱情的产生,开始值得拿出来诉说,让他们自身更值得被爱。
刘和穗也在目睹这场爱情,她的面馆经营得更起劲儿了。女儿读了个普通本科,花了她大半积蓄去寻找工作,如果可以,她不介意再为女儿准备大半积蓄当嫁妆。在她的人生概念里,女人成家之前就应该为自己的婚姻去战斗,有了孩子就该为了孩子的婚姻去战斗。江楚的父亲走得早,刘和穗只能孤军奋战。面馆经营得越来越红火,刘和穗把隔壁门面房也盘了下来,还雇来了外地的厨师夫妇,江楚怎么也不能习惯这对夫妻的口音。
江楚和李文东的爱意就是一场雨,准确说是一场阵雨。它突如其来,狂风瓢泼,所有雨水注定潦草收场。江楚先收的场,李文东早于江楚发现这一点。作为一个理工博士,李文东本不该如此敏感,用他的话来说这可太不像话了。
恋爱后的自我不再是自我,体内多巴胺的挤压让江楚很少想起兰波。江楚再次提及那句诗是半年后的事了,她望着车窗前刺眼的日光:“整个太阳是残酷的……”李文东正开着车,他的脑子全在思索如何别过一辆慢慢悠悠的白色Toyota。江楚拍了拍李文东的胳膊:“诶,下一句是什么?”
“我没看过……”李文东找准机会扳上转向灯,后面的车冲着他的车尾拼命鸣笛,李文东鼻子里叹出气:“没看过你写的这首。”他已经意识到要注意态度,措辞不能敷衍,可眼睛还盯着前车。
搭在李文东胳膊上的手抽了回来,给手机插上耳机。两个耳机塞进耳朵,即便后来李文东的车停下,江楚也没将耳机分给他一个。音乐app里的歌单是最私密的存在,每一首歌的保存、排序、分类,尤其最近的播放记录,都藏着主人难以分享出去的刻板和低俗。即便这样,江楚也有好几次想给李文东一只耳机,她认为他不应该只了解她有趣的地方,她生命里那些枯燥无味的部分,他也该去拥有,这才是爱情。可是从这刻开始,江楚的世界又回归了原本的沉默。她戴着耳机听音乐,对着短视频哈哈大笑,刷着属于自己的朋友圈。等到开进人车稀少的街道,李文东一开始会问江楚在笑什么,江楚带着笑意的脸仰起来,她摘掉耳机看他:“啊?”
李文东觉得尴尬,他说没什么。江楚又将耳机带了回去,继续沉迷她的沉迷。
那天晚上,李文东回去查了一遍江楚说的那句诗。他知道了那是兰波写的,不幸的是,他没想起他曾经知道这个事实。一首诗哪能断定一个人值不值得去爱?
站在淋浴下的李文东,抹一把脸上的水,想起江楚说的那句话:正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太开心了,才介意我们相遇的方式是否浪漫。这个问题江楚后来再也没提起过,她不介意了也许不是因为和自己不太开心,而是她不只和自己开心,毕竟这世界上的人那么多。这并非意味着江楚对感情有二心。
她是个本分的姑娘,本分的框架里只有浪漫的基因拥有着自由。李文东心动的不就是她本分得可爱吗?只是他们一同出门吃饭,隔壁桌陌生人说个什么笑话,江楚都能开心得笑起来。别人随便一句话,都能给她带来欢乐。她让李文东认识到他是个无趣的人。他不敢抬头看江楚和陌生人的附和,更不敢看江楚脸上的笑,因为那个笑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所存在。李文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意这个,只是那场饭局里,他只能啃着手里烤老烤黑的鸡腿。作为人,他可真没尊严,他想。
直到一年后林早的出现,更加深了李文东的怯懦。可笑的是,林早是个女生,犯不上成为他的情敌,更可笑的是,林早比他们小十多岁,一个小屁孩罢了,能有多少风浪给她掀。
林早是面馆厨师的女儿,高考结束后来找父母。大方的江楚将一半床借给了林早。
江楚拉开衣柜,在堆成山的衣服里扒拉。昨天刘和穗提到过林早会来,让她提前收拾那张乱糟糟的床,给姑娘腾个位儿。江楚睡的是一张双人床,床的另一侧放满了东西,衣服、充电器、润唇膏、卫生纸、抱枕,还有书……江楚翻出一件多年不穿的睡裙:“你就穿这个。”
林早跪在床上抻直床单,她看到遗落在枕边的书,倒扣在床上。林早拿起来,并没合上它。她撅着臀脚是光的,她念着江楚昨晚翻开的一页:“整个太阳是残酷的,整个月亮是苦的。”她的普通话意外标准,那首诗被她念得一点不陌生。
“你也喜欢兰波?”江楚问。
林早摇摇头,她坐回床边,晃了晃手里的诗集:“只是觉得这句话很有趣,能借我两天吗?”
江楚一下来了兴致,她没有回答她,反而连问几个问题,一口气让她知道了她才不过十八岁,成绩一般,打算复读,学的理科。她对她说:“我送你也行啊!”
对于江楚脸上没来由的急切,林早露出的笑在脸上无所适从。
江楚迫不及待林早将诗集看完,和她聊聊心得。江楚坐在桌前发呆,林早读着诗集。二楼的窗户看出去,太阳的位置不一样了,它足够触碰树枝。江楚看到树枝如交错的钢丝,它们缓慢划过太阳表皮,太阳走过最后一根枝丫,它究竟擦伤了没有江楚不知道,没关系,等太阳走了,月亮就会来。它们不会彻底地走,也不会彻底地来。
那天晚上没客人,面馆九点闭了店。吃完晚饭,刘和穗拿着计算器嗒嗒算着账本上的数字。林早将店里的凳子一一扣在饭桌上,她完工时,江楚接了个电话。刘和穗手里的活没停,头也没抬,问江楚:“是李文东吗?”
江楚说是。
“是该和他多相处。”刘和穗说。江楚明白刘和穗的意思。他们相处快两年了,江楚也到了棘手的年纪,再嫁不出去,刘和穗难以等待那个结果,到如今她已经赌上一切。可她还是补了一句:“姑娘家家可不能出去过夜,十点必须回来。”刘和穗手里的计算器又尖叫了起来,江楚揣上手机出了门。
此时,李文东的车停在离面馆一公里的地方,江楚坐在副驾驶。他们相处的节奏早已过了天天见面,日日发消息的地步。感情走到一定程度,江楚也会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岁,孩子气的志趣早已不值一提,爱人也该有能力处理自己的生活问题,而不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就像眼前的李文东。
他双手交叉搭在方向盘顶端,关于这两天工作上的苦恼,生生讲了半个多小时。无非领导拿了他的成果没写他的名字,他找同事诉苦,同事摆了他一道,将他倒给他的苦水统统倒回领导脸上。江楚不难怀疑每个理科生都是这么啰嗦,明明一句话就能总结清楚的事诉说起来没完没了。
江楚看见月亮停在挡风玻璃中央,它亮得如一盏街灯,只等天一亮再熄灭,哪怕没人发现这一点。
“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究竟能不能共情我?”事实上,这是几个月来李文东唯一诉苦的时候。他的本意当然不是诉苦,他想江楚能多心疼他,或者可怜他也没关系。他甚至希望能以伤痕累累的模样,或者求助的姿态来让她多看他一眼。
江楚想说这点事有什么可唠叨的,她多想拉开车门就走。不耐烦的她还是克制着表情,说的也是:“你不是正式员工吗?他又开不了你。”
李文东唉一声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江楚。
江楚看到李文东的刘海,压出一个分叉盖在那张犯愁的脸上,那是多么滑稽的场面,江楚想笑但不能笑。李文东反复搓着自己的头发,他多希望有个人告诉他哭吧,其实你是可以哭的。
在江楚眼里,李文东嗑瓜子时说出的话才头头是道,两手空空时他总想抚摸脑袋,看似安抚,实则也是在同情它的匮乏。
“我们结婚就没这事了。”李文东没在这句话前加上“也许”。
江楚不知道李文东怎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也不知道其中的逻辑关系究竟怎样,不过刘和穗一定更能理解他。事实便是他们确实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那样我成家的喜悦一定会盖过工作上的烦心。”李文东无法说出真实的想法,他用着不合时宜的方式去解释,似乎谁先说出真相,就会成为彼此感情里的把柄。
这句话江楚只觉得不适,就像下一秒他竟将嘴唇贴了过来。这次的不适还不算生理性的。尽管她觉得莫名其妙,还是接受了他的嘴唇,因为她还有耐心。
直到他的下一句让她彻底失去耐心:“今天去我家吧,我受不了了。”他的脸离江楚很近,他的气息暧昧,眼里是让人诧异的深情,更要命的是他还露出温柔笑容。江楚不知道的是,他已经无法分清走到这里的感情,应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我管你受不了什么。”江楚一把推开李文东。让她生气的不是李文东的想法,而是她身下不知何时敞开的双腿。
她的母亲保守封建。三十年来,她从未对她说过关于性的事。打江楚记事起,她便觉得坐着时两腿使劲儿敞开才是世上最放松的姿势。刘和穗会为她的此种行为气得面红耳赤,等她长大些知道刘和穗为何会因此冲她发火时,她也开始加入刘和穗的阵营。哪怕刘和穗不在身边,她也会下意识地调整坐姿,也是直到这时她才正式为刘和穗的气急败坏感到羞耻,即便她也不理解,这样的羞耻究竟为了什么存在,绝非是因为她的坐姿。
这很令人难受。江楚拉开车门,她还在思考如何劝说李文东时,一个声音也开始靠近自己。
“你还是把《兰波诗集》送我吧。”
江楚猛地扭头。那是林早,她刚巧出门购买卫生巾。
面对谈笑离开的二人,李文东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所以他才会对江楚说:你总是让人感到孤独。
碰见林早时,江楚脸上的轻松令李文东羡慕。他羡慕这个陌生又年轻的女孩,有能力和江楚聊同样的爱好。这几个月来,李文东将兰波的每一首诗都读透了,他的心情就像闷热的夏天来了一阵闷热的风,怎么折腾都一个样。可他就是他妈的理解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诗句究竟为何能让江楚记这么牢记这么久。他可以去迎合江楚的喜好,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做。江楚连高中的加速度公式都背不下来,可这一点无法抹去自己的爱意。
他嫉妒一切能让江楚开心的人,甚至还有过去的自己。
等到江楚和林早的身影消失不见,李文东计算了会儿时间,确信江楚回到家,才打开微信聊天框。他输入一堆文字后一瞬间愣住,他发现那些文字的长度还是打败了他。他删除掉所有,又换来简短的话问江楚:才认识一天的小姑娘,聊这么来?
没想到这个简单的话茬,勾起江楚的兴趣。
江楚滔滔不绝,她说她是个不俗的女孩。关于林早的年纪身份家乡等等,江楚所知道的一切,统统讲给李文东听。想见,江楚和林早聊得不错。她夸赞林早是个有灵气的姑娘,一眼认出兰波最好的诗句。
当江楚和别人聊投机了,对李文东的态度也会好转,这就好像她高兴得放下了一切警惕。
“这么小的姑娘比我这个博士还有出息。”李文东用贬低自己的方式也没换来江楚的夸赞。李文东想结束话题,又想听听江楚还能说些什么。他放下手机,拧开水龙头,他的头钻到哗哗水流下,那逼仄的空间是他眼下唯一的避难所。瞬间湿润的头发让他想起他们确定关系的那天,江楚拨动他的头发。
可江楚讨厌人们提起各自的怀念。
接连几天,江楚和他提起的依旧是林早。也许是因为在这个电动车走到头都只用二十分钟的小县城,难有新鲜事。从江楚口中李文东了解到林早的社交平台账号。他不停翻看林早的微博,划过的一条条,不过是转发那些文艺营销号的经典语录,从没有属于自己的输出。他顺着一些线索,翻到林早的小红书。想必是准备高考的缘故,动态显示,在六月之前没有任何更新。最近一个月她才发布了几张美甲照片。在找到林早的抖音账号时,李文东也下载了抖音。下载读取条不停变动,李文东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尾随小姑娘的跟踪狂。他安慰自己,他只是想找到什么,他没有那么恶毒,具体要找到什么他也不知道。
李文东真去跟踪了林早。
那天晚上,李文东的车开在离面馆不远的黑暗里。他原本是想找江楚聊聊,却鬼使神差跟上林早。他看见从面馆出来的林早提着吃完的外卖盒子,掀开街边的垃圾桶盖丢了进去。穿着拖鞋的林早没有返回店里,摸索了一会儿手机,朝着别的方向去了。时亮时不亮的路灯,难以暴露李文东的车,瘦小的林早步伐平稳,面对黑黢黢的小巷没有一丝胆怯。她走进一家小铺,出来时手里拿着一瓶汽水,仰头喝了几口又拧上瓶盖。路口的野猫在草丛里冲来冲去,林早蹲下身子,撕开火腿肠外衣,一阵风吹向她的脸,两边的碎发为她的五官让开了道。那是一张稚气又没有危机的脸。
喂完猫她又喝起汽水,继续往前走。几辆摩托车在街道上追逐咆哮,林早没抬头。得意的少年骑着车围着林早转,冲她吹口哨,林早冲他们竖中指。
这让李文东更好奇了,好奇比一切思绪想法更为可耻,它不仅让你变得不像你自己,还是所有自作自受的开始。
李文东的车子停了,他从车门探出身子,手里攥着一把折叠起来的天堂伞,杆子被他拽直了。林早身旁的引擎声越来越嘈杂,摩托车上的头盔跟随路灯变换反映着不同的光,将林早围住。李东文比林早率先感觉到危险,他加紧脚步。
这时李文东的手机震动了,他接起电话,对方夹枪带棒骂起来,李文东扭头朝自己的车看去。车子停在一个小路口,车前站着一个打电话的人,车后停着那人的车。
李文东将车子挪开,后面的车主绕过他时,喇叭鸣了好几秒。车主拉开一半车窗,朝李文东骂了句什么,他没听。他抓紧开车跟上,才发现那几辆摩托车已经看不见,李文东心里直泛咯噔,好在林早还在。她继续往前走,保持最初的神态。
车子又跟了林早一路,直到林早停在一家门脸前,李文东抬头看见招牌上写着光线网吧。林早将半瓶汽水扔在路边,朝大门走去。李文东锁好车门,就要跟进去时,林早忽然转身,她又折回来捡起那半瓶汽水。
正好打个照面,跟踪者吓得瞠目。
“是你?”林早指着李文东说。
心虚的李文东无处遁形,他的身体比大脑还慌乱,直到对方说出下一句,李文东才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是喜悦的。
“我在电视上见到的是你吧?”
“是。”李文东咽下口水。
十三年前李文东确实上过电视,也是唯一一次。那时的他正是春风得意,出现在各家各户的电视机里,手捧少年杯物理奖奖杯。可那条新闻也不过十几秒,竟也能让人记住。
“你不知道,老师不停播放你的采访,要我们都向你学习,你的才华确实让人佩服……”林早向李文东讲述着自己的崇拜之情,李文东哪好意思打断对方的热情。
只是在林早手舞足蹈的状态里,李文东又想起自己对江楚说的那句话:这么小的姑娘比我这个博士还有出息。
他却在跟踪这个小姑娘。愧疚和羞耻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林早知道他是来干嘛的,如果林早知道他为什么跟踪她,还会轻易向他表达自己的崇拜吗?
林早问他:“你怎么会来这儿?”
李文东说刚好路过。如果只是刚好路过,他现在就不会觉得爱情真是一场茫然的事故,这一切都是江楚的战果。她不仅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孤独、无趣,甚至心狠手辣地让他明白,他可以既耀眼又无耻。此刻,他还见到了自己从未想象过的龌龊。如果林早发现自己在跟踪她,一定会朝自己吐口水,甚至朝他的脸喷防狼喷雾。他只能慌张地解释自己真不是个猥亵男,他可是个博士。
在这之后林早再说什么他都听不清了。耳朵像是浸泡在次氯酸钠消过毒的池水里,一切都清晰,一切都囫囵。他稀里糊涂跟在林早身后。林早取下充值卡,打开一台电脑,去了卫生间又回来,直到警察出现在他们面前。
“谁报的警?”警察问。
烟气缭绕的屋子,一排排电脑前,皆是摔着鼠标敲打键盘的声音。头顶的灯光昏黄,照着每一张皱着眉头的脸。
透过一阵流动的烟雾可以看见,嚼着口香糖的林早举起手:“我。”
原来,她早就注意到李文东在尾随她,还一眼认出他的车,那天江楚就是从这辆车下来,两人一起回的面馆。林早还想起小学时,妈妈因为她抄作业扒下她的棉裤,抽打她的屁股,她一抬头,电视正回放着李文东的采访,彼时的他得意忘形。
她掩饰自己的发现,并用成熟的演技骗住他,套牢他,只等警察到来。无论李文东怎么解释自己不是个跟踪狂,在警察眼里都只是笨拙的嘴犟。
“走吧,先跟我们回去聊聊。”年长一点的警察说。
李文东就这样跟着林早钻进了警车,好在他没被拷上手铐。李文东坐在副驾的后面。副驾座椅向后一口气滑到了极致。那点可怜的空间快要装不下李文东的双腿了。座椅下面的拉杆拉不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年长的警察叫李文东忍一忍,没多远就到所里了。
狭小的空间,挤压得李文东更加坐立不安。他想蜷缩那双腿,屁股没地方摆放了,他整个人就差半蹲在那儿。他想发出点不满的声音,可他怕他的反抗成为他态度不端的证据。他想抚摸自己的脑袋,却腾不出一只手。最后,他只得接受一切好去投降。
警察没有鸣报警器,好像他们这一路是来欣赏县城夜景的。时间不早,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路人。李文东看见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楼宇和楼宇上,那些亮着的灯光起伏不定着。忽然,所有灯光一起熄灭。
开警车的年轻人嘁了一声:“大夏天的停电,够受的了。”
整座还未沉睡的城市,只剩下一盏月亮还在头顶照耀。那是李文东唯一能看见的光。李文东望着那轮更加明亮的月亮,不停总结这两年来的遭遇。他不能理解,一场爱情为何变成这样。他们甚至还没有遇到那一天——他们不得不接受彼此最不费力的生活,累了的时候几天不愿意洗澡,累了的时候指责谁该去倒掉垃圾,他们不得不去用灵魂,去碰撞那些偶尔对生活偷懒的天性。
这在他眼里竟成了奢望。
他突然意识到,月亮是在旁观他的耻辱,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一阵烦躁里,李文东扭过头看林早,他看见她的嘴里吐出一个优雅的泡泡,然后啪地一声炸掉。
口香糖破碎以后,林早的脸上再没有遮掩,李文东这才看清林早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说有也无的笑。她没去舔掉脸上的泡泡碎渣,偷偷拿出手机给李文东看。屏幕已将亮度调到最低,那是林早与江楚的聊天记录,界面的横条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林早拿着手机在李文东眼前晃了晃,就像林早拿着《兰波诗集》在江楚面前晃了晃一般,可惜那个场面李文东没见过。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