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作者/钱墨痕
如果在小学都没办法快乐,又如何面对之后十几年的磨难与苦痛。
“我把车停在后面,找了一会儿入口,”云晓韶向我解释,“你到多久了?”
“我也刚到,”我把椅子往前拉了拉,想听得更清楚些,“云老师要喝点什么?”
“我喝什么都行,”她瞄了一眼菜单,“就美式吧。”
我跟云晓韶约好下午一点在一家新开的社区咖啡馆碰面。刚到时没什么人,我特意选了角落的座位,以为会安静一些。很快进来两位母亲,身边的男孩满屋飞奔,母亲则优雅地坐在一旁,没有任何制止的意思。我把裙子整了整,手机显示十二点五十五,现在后悔有些晚了。云晓韶推门走进咖啡馆,四处张望。我想招手叫上一声,但还是起身将她迎了过来。
她比我想象中更苍老些,头发自然是全白了,身体被棉衣压得更显佝偻。笑容带出与年龄不符的皱纹,让我轻易地想象到如今学生叫她“奶奶”的情形。坐下后云晓韶一层一层解开缠绕在她脖子上的围巾,天气早已转暖,但她似乎还留在上一个冬天。
去吧台取咖啡的时候,我望了一眼坐在另一边的男友司佗,他对我做了一个握紧拳头的手势,大概是给我鼓劲加油,让我好好完成下午的任务,我则冲他点了点头。虽然口袋里有司佗给我备用的一包纸巾,但想到漫长的下午,我还是向吧台多要了几张。
云晓韶是我的小学班主任,教语文。半年前收到微信那会儿司佗正在厨房忙碌,我在客厅等着吃饭。和云晓韶加上微信后我们的联系仅限于每年春节发的拜年短信,要是我记得的话教师节也不会落下。我点开新消息提醒,云晓韶没有任何类似“在忙吗”或是“你最近怎么样”的客套,直接就是一大段文字。开头是“戴丽你好,我是你的小学班主任云晓韶,现在你已经是有所成就的青年作家,本不该来打扰你,”继而便是直入主题。她说她丈夫去世了,她难以承担这份悲痛,但想到还有女儿,只得忍痛前行。
她丈夫我认识,教小学体育,我们叫他丁老师。她女儿叫豆豆,小我五岁,我毕业时她刚上一年级。我把手机放下来,想起之前有人在沉寂许久的小学同学群里@老师发了“节哀”,云老师回了句“谢谢”。当时没多想,现在全连了起来。
司佗在厨房让我帮他剥蒜,我隔着门告诉他我正忙着。他没说话,我又拿起手机。云晓韶在后面接着写道,“我想做一件事,把丁老师跟我差不多三十年的点滴记录下来,主题是‘你让我成为最好的自己’。他不仅是我的丈夫,还是我的朋友、导师,给了我莫大的帮助,也引导着我健康成长。”她说她觉得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也许这件事同时可以支撑她走下去。最后她问我有没有可行性,想请教我的意见。
看到她发的我不自觉涌起诸多回忆,印象中小学那会儿丁老师下班早,总是站在我们班级门口,陪着云老师等待最后一个接孩子的家长,再一起回家。有次我爸开会,接到我时天已全黑,整个学校仅有丁老师、云晓韶我们三人。长大后习惯了黑夜,知道天往往黑得很早,但对小学时的我仍是极深刻的记忆。看到云晓韶问我建议,我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倒不是怕帮忙,只是担心帮不好,甚至压根帮不上,再让她失望。
“老师是想记录,还是想着有机会的话,最好能出版,走市场?”我表达了哀悼和怀念之后,问云晓韶。我琢磨着她来找我,总不至于真的向我请教写作。
“能走市场,最终能成书出版,当然最好。只是我恐怕没有能力写好。”
“不存在好不好的,记录文章,情真意切就一定能打动读者。”我刚刚看一长串文字已然很是动容,我告诉云晓韶。出版的话,商业出版收得很紧,自费倒是没那么难。说到这儿,我脑子忽然闪过她不会是想让我代笔吧,想完又觉得自己过分,小学老师找自己求助,自己却想着出版自费甚至代笔的事。我向云晓韶表明了态度,这很值得写,并且一定得写,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老师尽管开口。
云晓韶听了这话很是高兴,连发了好几个谢谢,说到时候写作过程免不了还要我来把关,还说听我这么说感觉生活又有了奔头。听得我反而很是戚戚,觉得自己本该更努力一些地表达对老师的支持。
晚饭时我告诉他云晓韶发我微信的事,他则惊讶于不到五十的丁老师的早逝。于我而言,云晓韶不只是教了我几年语文的小学老师。给司佗讲之前,我问他成长过程中,有没有对他的影响很大,甚至给他的人生以重塑作用的人。
司佗咬着筷子想了好一阵,“乔布斯?”
我在三年级时转学去了云晓韶的班级。之前教我的老师跟我妈相处不好,我妈认为她带有偏见且水平不高,发现不了自己的女儿有多么优秀,只会抓着小毛病不放。转学后请学校领导及班级老师吃饭,坐主位的自然是班主任云晓韶,敬酒时我妈委婉地给云老师打预防针,“都说我女儿调皮。”
“孩子调皮是天性。要是都不调皮,都不犯错误,还要我们老师做什么?”
“她不是女生那种调皮——”
“女孩也是孩子嘛,调皮不分男女的。”
这事是我妈很久之后告诉我,如今回想起她那时的外貌,只有温柔的小阿姨这点隐约的印象。我不知道我妈当时有没有听到云晓韶说“调皮的小孩聪明”,但云晓韶之后在公共场合从不吝啬对我的夸奖——与前任班主任截然不同——无疑使我妈大为受用。云晓韶在课堂上说“芝麻开花”时,我会坐在下面大声接“节节高”,她则当着全班的面夸我看书多,说这就是厚积薄发,即使那时我都不懂这个成语怎么写,是什么意思。她还会拿我教育别的学生,说你们不要看戴丽上课做小动作,其实她也在听讲,你们可做不到这些。每次放学给我妈转述这些时,她的表情仿佛一切都归功于她。
我妈说的“我不像一般女孩的那种调皮”云晓韶很快就会知道。在我成长的年代小学生的身体远没有现在娇贵,下课所有人都会在外面疯跑。女生们有自己的游戏,踢毽子、跳长绳,或是玩着在纸上写“东西南北”的算命游戏。那些从没吸引过我,我宁愿与男生混在一起,玩悠悠球、四驱车,把网球或是塑料饮料瓶当成足球,踢来踢去。同学会用很难听的话骂爱跟女生玩在一起的男生,而我幸运得多,没有任何人敢用我不喜欢的字眼来形容我。那时男生打闹常将摸彼此的小鸡鸡当作游戏,同时又对“谁先摸谁”或是“谁多摸了一下”斤斤计较,僵持不下时会找局外人来评理,这个局外人常常是我。我则会认真分析,给出类似“你多摸了一下,得让他摸回来”的,自以为公平的决断。
我对男生的影响力不仅于此。四年级有一天临放学下起雨,在班上做完作业还没等到爸妈,我便拉了两个惯常跟在我后面的男生上了教学楼天台。天台有锁,但那难不倒我。站在楼顶往下看,下面不是一个个人头,而是伞撑开的一朵朵花。我想到给花浇点水也不错,反正天下着雨,没有人会感到奇怪,便跟两个男生说快要不你俩比比,从这里往下尿,看谁尿得远。他俩深谙我的公平,没多想便脱了裤子,我刚喊完“三二一”,高给子那个已经尿了出来,矮个子自觉无趣,提上裤子便回教室报告给了云晓韶,说高个子随地小便,说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教了我一年多,云晓韶对我特立独行的性格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我在考试填写姓名时从不会好好写“戴丽”,要不写一个“戴”字,要不就写上学过的唯一一个含有我姓氏的成语“张冠李戴”或是“戴李冠张”,别的老师发试卷时会故意大声地问,“谁是张冠李戴?”然后看着我大摇大摆地上去领试卷,仿佛莫大的荣耀。他们告诉云晓韶,云晓韶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笑而过,从不苛责,但这次不同。
云晓韶让我们三个站在办公室里,听她讲了二十分钟安全问题。然后转过身问我,真的是我怂恿他们做的吗?我想解释一句说天在下雨,所有人都打着伞,没有人会真的被尿淋到,但我同时也知道,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云晓韶或是别的任何人。所幸办公室中没有别的老师,认错并不会过于丢人。我点了点头,说是真的,我知道错了,不应该翻越栏杆,更不应该教别人做坏事。我妈每次指责我时,总让我自己找出问题,我精于此道。云晓韶听了我的话,当着高矮个子的面夸了我的诚实和担当,说犯错误不可怕,人生下来要先学如何犯错误,之后才能学到如何改正。说完她叫我走进两步到她跟前,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问我:
“这件事你觉得需要让妈妈知道吗?”
我一个劲摇头。
“那你答应我,今天的错误以后不能再犯,如果答应老师,老师就不告诉妈妈,答应的话我们拉勾。”说着把小拇指伸了出来。
我忙不迭伸出手,跟她的小拇指搭在了一起,她轻轻晃了两下,“拉勾了就一定要做到,否则老师下次就要连这次的一起告诉妈妈了哦。”然后放我先回了教室。
小时候我并不害怕被我爸我妈骂,也不那么害怕被老师骂,最怕的反而是老师找家长。每次我妈不得已赶到学校都会造成“1+1>2”的作用,她为了证明什么,在老师面前会更加严厉凶狠,那时我不再是她的骄傲、她的女儿,而是她的负担,甚至仇人。有时候在老师面前骂完我,第二天还会抱着我哭——前一天晚上回家是不会的,那会儿她还沉浸在情绪里——而我多是莫名其妙,过了一夜后我早已忘记了之前的事情。
但拉勾我再也没有忘记,从那以后每次做出格的事之前,我总忍不住去想这件事在不在拉勾范围之内。这一行为的意义不在于我答应了云晓韶多少,而是想的那两秒会让我从亢奋中平静下来。
我身上男孩子的性格确实给我惹下了各种各样的祸端,我妈从小便以此责备我,说我没个女孩子的样子。为此她采取了诸多方法,从让我穿特别粉嫩的裙子,到给我买成套的芭比玩具,从把电视频道从飞天小女警改到百变小樱,到每天晚上给我读书。而即使读书,我妈也有所选择。五年级我玩《三国志11》,由此迷上了三国,缠着我爸买了上下两卷厚厚的《三国志》。五年级字认得差不多了,但陈寿加裴松之大段大段的古文,得有人讲才行。我找到我妈,她鼓励了我的行为,但拒绝替我讲解,转而拿给我一本《傲慢与偏见》,说我这个年龄段看这个更好,没什么生僻字,完全可以自主阅读。
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为了培养我读书的习惯,最终形成文静的性格,我妈会抱着我给我读《海蒂》,读那个时代很火的《窗边的小豆豆》,只是我妈读完一段总会按自己的理解问我一些问题。读到小海蒂跟着爷爷在农场生活,她会问我是不是跟爸爸妈妈在城市生活很幸福,读到小豆豆盒饭里山的味道海的味道时会问我这些是不是远不如爸爸妈妈做的饭。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反叛意识,大多会说出她想听的答案,然后看着她心满意足地读下一段。但很快我会有所思考,听到《爱的教育》里女儿心疼抄书匠的父亲,半夜起来替父亲抄写,父亲第二天起来惊奇发现任务已完成大半,我会忍住感叹荒谬(他不会看出笔迹不同吗?)转而思考我妈为我读这段是想让我学到什么?我爸是医生,我半夜再不睡觉也帮不了他分毫。
在这一点云晓韶和我妈不同,这也是我偏爱她的地方。她从没跟我说过女生应该怎么样,更不用说规定看什么书了。小学时作业不多,有时做完父母还没来接,便会满操场疯跑。不忙的时候云晓韶会把我们——家长晚来的那批,叫回教师,给我们读《夏洛的网》之类的儿童读物,她管这叫“耳朵悦读”。同时她在阅读时不会提任何问题,或是引导式地问我们学到了什么,给我们压力。她有一句话,说老师其实没有教你们什么,更多的是你们自己找到的答案。在那些晚上,她只是读而已,途中有家长来接走孩子也不管。只不过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学生都宁愿等待一章念完,家长以及丁老师只能等在教室之外。
我不是唯一一个因为听故事迷上阅读的学生,只是我走得更加深远。阅读以及后续的写作在之后的成长中一步步将我牢牢粘在了椅子上、书桌前。我爸也喜欢看书,在家里买了不少。有阵子我迷上地图,带它来学校,中午休息时跟几个小跟班围坐在地图册旁边,玩着假装环游世界的游戏。云晓韶看我带领一拨人围着书本,自然欣喜,下午上课表扬我将好习惯带给了周围的同学。听着表扬我有点不好意思,周围很快便有男生揭发,说戴丽并不是在看书,只是玩游戏而已。即便这样,云晓韶也未曾收回对我的表扬,她说:“这没什么不好,虽然是玩游戏,但也是基于书本的游戏。什么时候能培养大家一起看书就更好了。”
后来学了师范我才知道,这叫做正向激励,所谓“成功是成功之母”,我如果有任何的成就,全都是云晓韶那时种下的种子。四年级刚开始写作文时,我偷偷买了《好词好句好段》,有什么都往上面招呼,这种伎俩不难被看穿。那天云晓韶没给我的作文打分,只是让我回去重写,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分辨出来,但也只得重写。第二天放学她亲自把得到了全班最高分的作文本交给我,告诉我不用抄范文,我写得要好得多。
云晓韶唯一一次批评我同样也是因为作文,有次作文主题是介绍自己。那天我心血来潮,六百字的作文里塞了四百多字虚构的奖项。云晓韶把我这篇定为范文,让我当众朗读,第一段下来我便自觉羞臊,之后则是越读越慢,声音越来越小。读到一半时云晓韶让我坐了下来,继而让真正的范文朗诵。关于这件事她之后也没与我多说一句,但我已经学到所有我该学的。
长大之后我常感叹云晓韶给童年的我过度的宽容,宽容于我不管做什么都替我合理化,找到理由和意义。同样也正是这份宽容,将我成长中的善激发培养出来,将蓬勃的恶压了下去。
越到下午,店里的人越多,两个男孩仍在追逐打闹,又进来几个不注意音量的大婶,我不得不保持前倾的姿势,才能听清云晓韶说的每一句话。兜里的纸巾很快有了用武之地,喝下两口咖啡,云晓韶讲起那场改变她生活的悲剧。
豆豆在上海学医,学业紧张加上学校管理严格,平时不让出上海,特殊情况报备审批才能然后出市。大一大二时丁老师每两周就会带云晓韶去一趟上海,周六早上出发,接豆豆吃顿好的,晚上住在一起聊聊天,周日吃完中饭再回。大三也就是去年,学校换了个领导,进一步缩紧,本科生施行封闭管理,研究生才能正常离校。云晓韶和丁老师虽然想念女儿,但也理解学校的规定,每两周的探望改为了每晚视频,想着寒暑假总会见到,日子也就这样过了下去。
“我一直有个支教的梦想,年纪大了,再晚就去不了了,就想抓紧这两年。”
“支教也有年龄限制吗?”
“不能超过五十岁。”
本来前年就能成行,教育局审批通过,西部的学校都找好了,临行前一个星期查出来胃有毛病,还不是小毛病,医生建议抓紧手术。手术加上休养,支教肯定得搁浅。身体的毛病不容忽视,前年因此错过。到去年申请时,丁老师不放心云晓韶,便一同打了申请,希望组织能把他俩分在同一个学校,方便互相照顾。组织也同意了,六月就得启程,提前过去适应。
“想着赶不上豆豆放暑假,就让她跟学校请假回来几天,一方面看看爸爸妈妈,另一方面豆豆生日快到了,一家人提前给她过个生日。”
“她回来了?”
假很难请,最后还是丁老师跟辅导员打了招呼。回来第一天正常吃饭,开开心心。第二天晚上吃好聊完天,丁老师说好久不运动了,想去运河边跑步,豆豆便说陪爸爸去。豆豆从小就喜欢跟爸爸在一起运动。
“我体力不行,开车在后面跟着他们。豆豆跑了五公里跑不动上了车,丁老师说要跑满十公里,我们就在后面边聊边开,开得很慢。”
我把纸巾给云晓韶递过去,看得出来这段话她已说了不止一次,但再一次讲述依然十分艰难。她的抽泣和语句都不太完整,许久才能拼成一句话,她说她们一直在聊天,几分钟后看到前面聚着两三个人,之后才看到丁老师倒在地上,豆豆跑下去,丁老师心跳已经没了。
“后来医生说是心跳骤停。”
“丁老师有心脏病史吗?”
“没有,他身体一直都很好。”
云晓韶反复用叠好的纸巾的四个角抹着眼泪,鼻涕止不住时才拆开纸张。我想说句“节哀”,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豆豆还跟我说,她学医连自己爸爸都救不活,学医还有什么用。丁老师一去,我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没什么可留恋的。但想想豆豆还在,我还是得活下去。我跟豆豆也互相打气,说爸爸在看着我们,他一定希望我们好好的。”
我依稀记得五年级有次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写之前云晓韶告诉我们,她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去西部支教,看看山里的孩子们。说完这句也许是怕把我们的思路框住,又告诉我们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梦想,她在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学时传祥的事迹,便树立了做掏粪工人的梦想。说完我们都笑,笑完她说没什么可笑的,掏粪工人也很伟大,但她想说的是梦想跟是否伟大无关,梦想相关的是要找到前进的道路并为之努力。那次作文我写的什么梦想已经记不清了,但我始终记得她所说的梦想就是前进的道路。现在我坐在云晓韶的对面,她的支教梦想遥遥无期,前进的道路也影影绰绰。
可是我妈并不喜欢,或是认同云晓韶对我的宽容。她总认为在城里过于宽松的环境——老师、学校等等,促成了我坏习惯的养成,以至于我在小学阶段未能达到她的预期,在其中云晓韶难逃其咎。当我反驳我同时也养成了很多好的习惯时,我妈则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在把家里的珍宝拱手让人。
基于教育理念的分歧,同时基于对我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彻底无缘她的期望的恐惧,我妈在我小学毕业后毅然决然地将我送去了乡下,去到她曾经成长起来的地方,忆苦思甜,接受军事化管理。我不觉得自己过着多么好的日子,但仍要听她成天讲我现在过得太幸福,她说现在有机会让我看看穷人的孩子如何早当家了。
我不知道我妈是如何成为“挫折教育”的信徒的,也许她是这么成长起来并且最终获得了成果,可她忽视了那些与她同样遭受挫折,最终被挫折打倒的那些人。挫折并不是成功的必经之路,也并非经由挫折就一定会通向成功。但我那时不知道这些,也从没学会反驳。在后面的几年里,我当然看到了苦难,我几乎成了苦难本身。
和我妈想象的一样,初一开学不久我便成为了乡下老师重点打击的对象,我在小学里学到的所有善良美好的品质,似乎在初中老师眼中都有不一样的理解。我对于表扬和掌声的渴望被看作招摇;将好看的发卡和书签分给要好的同学被批评为激发同学间的攀比,以及城里孩子身上的优越感;我一下课便出去疯跑更是散漫和懒惰无疑,下课本就只有十分钟,复习上一节预习下一节后便所剩无几,连去厕所都能免则免,“懒驴上磨屎尿多”总被老师挂在嘴边。同时我最为骄傲的阅读也没有能逃脱。
那年教师节是一个普通的周一,很多年后想起这天,会提到第五届女足世界杯在上海开幕,但对我的意义远不止于此。那天中午午睡,我像所有人一样趴在桌上,只是我的膝盖上放了一本《冒险小虎队》。农村学校抓得紧,几乎找不到可以阅读的时间,我不得不挤出午睡时间来过瘾。只是那天不走运,没多久进班巡视的班主任就发现了我。他拿起我的书对着阳光看了看《冒险小虎队》的书名,确认不是教科书之后将我叫出了教室。
我当然不会愚蠢到认为班主任会像云晓韶一样表扬我好学,但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毕竟我没有在上课时间看,也没有影响他人。但班主任直接用书抽了我一个巴掌,然后问我这书是不是从家里带来的?
书是软包装,但我的脸上依然很疼。我之前也跟男孩子打架,但绝不是同一种感觉。一瞬间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你的?为什么看闲书?”看我不说话,她用力捏着我的腮帮,如同想抠出鱼肚子里的腮。
我不知道她想听我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她把书重重摔在桌上。办公室还有别的老师,有的转头看上一眼,有的还会加上一句“这就是你们班那个城里来的?”
班主任并不回复他们,仿佛因为我的不言不语更加生气。她从抽屉拿出一支记号笔,“你不说话是吧,你喜欢看书那我就在你脸上写书,写到你说话为止,写到你认识到错误为止。”
我在家里的时候,我妈也会问我错在哪里,但她会循循善诱,从不屈打成招。我隐约感到班主任这种教育方式不对,但在她举起笔的那一刻,我就没有了质疑或是提出问题的勇气。笔尖接触到我额头的时候我打了个寒颤,寒颤没有让她停下。面对未知的恐惧我不自觉地流出泪来,看到眼泪班主任才停下笔。她满意地看着我,但一切还没有结束,“你把这本书撕了,每块不能超过一平方厘米。数学学过一平方厘米有多大吧?”
我点了点头,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就准备开始撕。班主任打掉了我的手,“谁让你在这里撕了,别在这儿给我丢人。回班级,到讲台上,在全班面前去撕。”我没有别的选择,麻木地走进班里,班上有的人还在午睡,有的人因为推门声已经醒来。我边哭边开始撕,若还在小学,讲台下一定会有一群调皮的小男生大声闹我,甚至还会上来拍我的肩,故意问我“怎么哭了?”但现在台下只是眼中无神的人群,即便抬头看上一眼,也会很快落下眼皮,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我不知道哪种情形会更让我难受,但从那一刻起,我生命中的骄傲、尊严,还有部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幸运的是我只是爱看书而已,隔壁班有个女生因为在宿舍偷偷涂了从母亲那儿拿的口红,被班主任抓着头发按在墙上,还反复问她“我厉不厉害?”旁边的男老师则附和着说些最难听的形容女孩子的字眼。我听到时就跟当时在台下看我撕书的同学一样面无表情,因为那确实不关我的事,我也没有能力管那么多。那几年每次开学我都会干同一件事,挑上一本教科书,在最后一页空白的地方列上一整学期的日历,每过完一天便划掉一天。每次觉得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看一看已经被划掉了那么多天,总能喘上一口气。同时在很早便想好了被老师发现时的说辞,“只是想提醒自己时间宝贵而已。”
我妈总觉得小孩的适应能力强,我总能适应乡下学校的氛围。事实确实是这样,很快我便换了一种行事逻辑,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多年后回过来想其实我并不痛恨那些惩罚,只是遗憾我在分辨不出对错的年级里,被一种极端暴力和畸形的方式,将我的行为、性格,甚至人生转换成了另一个模样。同时我仍然不知道何谓对错,以及我的梦想,我该要前进的是什么样的路。后来跟我妈以及当年的同学聊起从前,他们会劝我想开,说农村的孩子出路不多,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则会回应他们,“你们不用跟我说这些,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接受。”
甚至我都不是这么理解的。在被他们培养出的后来的我眼中,农村条件很苦,那些老师不过是嫉妒我们一批一批走了出来,而他们被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小学毕业后我看过云晓韶两次,一次是初中结束的暑假,几个女孩在QQ上撺掇着去看看老师,我也就跟着去了。去的老师家,豆豆在写《过好暑假》,丁老师不断给我们切着西瓜,我们则像上学时一样,围坐在云晓韶周围,一个个给老师讲述自己初中生活的见闻。轮到我时我敷衍了两句,云晓韶听了只是对我笑了笑,便看向了下一个人。其实真让我说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那会儿我已经有点习惯了乡村学校的生活,但又没有习惯到可以把它当作笑话来讲。
说是我们一起看望老师,但云晓韶说得极少,大部分只是在听和微笑。在上学那会儿她就从不刻意教给我们什么,何况现在我们也已毕业。我们所有人在饭点离开,云晓韶没有留我们吃饭,只是站在门口注视着脱掉鞋套的我们,祝我们未来的学业和生活好运。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好运,起码我熬过了在乡下的六年。高中时成绩不好,志愿只够得上师范。在师范度过浑浑噩噩的四年,我自觉我的能力、性格、脾气都无法做一个好老师,毕业后便没有选择跟同学一样的路,转而开始写作。下定决心之后,我第二次去看望云晓韶。
我所在的小学没怎么变化,甚至老师办公室仍是那么几个。我自己倒是变了不少,小学时的长发,后来剪短,大学后留长,烫了式样,还化了淡妆。可云晓韶仍一下认出了我,透过窗户喊出了我的名字,继而我才看到了她。几年过去云老师甚至没怎么变,还是一副温柔的小阿姨的模样。
那天只有我一个人,加上间隔的十年,有足够多的生活和感悟,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滔滔不绝。我们聊了半个上午(她为我调了课),还帮我在食堂打了饭,在班上和孩子们一起吃完。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在身边跑来跑去,排着队叫我姐姐,拿出自以为很新奇的物件分享,我觉得孩子也没有那么可怕。
小学有一幕我印象特别深,五年级时有一天,云晓韶中午吃饭时带进班一个比我大上不少的哥哥,和我们一起吃饭。平常吃完午饭云晓韶总会坐在第一排跟我们聊上一阵,而我会凑到最前面,那几乎是我最开心的时刻。但那天没有,整个中午的时间她都给了那个哥哥,等到他走了之后,云晓韶才略带骄傲地跟我们解释,说他是她带的第一届学生,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回来看曾经的老师。我不确定我去看她之前有没有心怀期望,但那天在她脸上我看到了同样的表情。
后来我跟小唐说起这一幕,问她是否向往教过的孩子回来看她,“不”回答得斩钉截铁。她说“他们过好自己的人生就行,记不记得我无所谓。”小唐是我在师范的室友,我对孩子,对于教孩子的恐惧部分便源于与她的交流,我们宿舍群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全是对学生与家长的抱怨。即使上学时她是我非常敬佩的人,有爱心,有耐心,有恒心,但依然力不从心。
从放弃从事教师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与教师共情,反倒理解起家长来。每当小唐跟我说家长不配合老师的工作,不检查作业时,我常会替家长反驳,说家长也有自己的工作,工作了一天也想休息,他们已经是大人了,不想回家还要完成老师的作业。小唐则会针锋相对地说优秀的孩子需要家庭和老师合作无间,毕竟老师不清楚学生过着怎样的家庭生活,家长也不知道老师如何教学。我说那会儿没有钉钉,靠着一本“联系本”,家长只要每天签字,我们不也茁壮成长。她则说时代不同了,谁不想跑得比别人快,飞得比别人高。这类争论大多无疾而终,她往往还会撂下一句话,说等你生了孩子就知道了。
就是这句话深刻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开始认真思考我是否适合,是否有能力做一个妈妈。如果我的孩子,进了哪怕我曾经十分敬佩的小唐老师的班级,都未必像我在小学时那样快乐成长,更何况那些我不了解的,也许远不如小唐的那些人。如果在小学都没办法快乐,又如何面对之后十几年的磨难与苦痛。
我有时在想,是否是我足够幸运,遇见了云晓韶,而不幸本是常态。我不希望未来我的孩子拥有这样的常态,拥有我初中之后的人生。每次想到这儿我就止不住地害怕,在家时我会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若是在外面,我会强迫自己抬头看一会儿云,看一会儿我就会平静下来,那是我在初中时唯一被允许的放松方式。
关于是否需要一个孩子的问题也阻挡了我和司佗的人生进程。我们从两年前开始谈婚论嫁,但如今仍未有答案。司佗本身还是个孩子,害怕承担责任,没有做好成为父亲的准备,但我知道这个准备他早晚有一天将会做好。他跟我聊过心中理想家庭的样子,我、他、还有一个孩子,从他的表情中我知道我可以被替代,孩子一定得有。退一万步说,他就算愿意为我放弃,我也不允许他因为我牺牲自己的幻想。
最近这两年周围但凡有同龄人生儿育女,司佗总会前去问上两句,问他们的苦痛与幸福,问这份付出是否值得,然后再将他们的答案告诉我。我知道他在为我寻找一个答案。看司佗行动,我决心自己也不再闲着,不再守株待兔,即使结果不会令人满意。
“豆豆现在怎么样?”看云晓韶平静一些后,我挑了个温和点的话题问她。
“平时还行,想到还是会难过。她还跟我说,说妈妈,有时候我半夜会哭醒,但我又会告诉自己要坚强。”
“豆豆是挺优秀的,从小就是。”
“她总说朋友说她是‘别人家的小孩’,”云晓韶换了个姿势,第一次展示出笑容,“其实我们从来没有给她设过限制,要她成为什么样的人。”
“云老师对豆豆从来没有期望吗?”
“期望肯定会有,可是我和丁老师看得比较开,希望她能身心健康就好。”
“身心健康。”我重复了一遍。
“对,身心健康。其实好多家长一开始对孩子没有过多的要求。慢慢看到周围的孩子,比如邻居家的孩子怎么样,同事家孩子怎么样,为什么我的孩子就落在后面。这种攀比最要不得,尤其是现在很多家庭生二胎三胎,在家庭内部就有比较,对孩子特别不好。”
“在学校里的比较会更严重吧,作为教职工子女的话。”我告诉云晓韶我从小认识的教师子女中,无外乎两个极端,要不从小优异,要不格外叛逆。
“我想想,豆豆那年,”云晓韶摊开手指算了算,“一起上一年级的教职工子女有四个,不对,五个。另外四个都报了一堆兴趣班,我当时去问丁老师,丁老师说不报。”
“一个都没报?”
“一个都没有,我们当时不知道她的兴趣,不知道该报什么,就决定自己教她。我嘛,教她阅读,那个时候我给你们读书,回去便也给豆豆读。丁老师呢,带她运动,我想把身体搞好,把语文搞好,总没有坏处。”
“豆豆看着挺文静的,”豆豆偶尔来我们班上,都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她也运动?”
“丁老师教她爬高,练胆量,刚开始肯定怕。丁老师就跟她说,‘放心,你累了就往下跳,爸爸在下面接着你。’一开始不敢跳,后来跳了一次,丁老师稳稳接住。之后就不怕了。”
可惜现在没有一直在下面接住她的爸爸了,我怕云晓韶会顺着想过来,赶忙打岔,“真好,所以豆豆那时候就喜欢阅读了?”
“没有你这么喜欢,但也算养成了习惯,”云晓韶冲我点头,“其实小学低年龄段主要就是习惯的培养。那时豆豆写作业,有段时间我不允许她用橡皮擦,发现错了也不许擦,就是为了养成不轻易写错、不写笔误的习惯。写作业可以擦,人生很多事是没有橡皮擦的。一个是这个,二一个就是决不能拖拉,作业利落做完。现在很多孩子都有拖拉的毛病,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时间就过去了。”
听在耳朵里,我都有点想记笔记,又想把坐在远端的司佗叫来一起听。云晓韶喝了一口咖啡,接下去说,“现在好多年轻老师比较严厉,但也要分年龄段,比如一二年级的孩子,他们刚刚涌起一点对学习的兴趣,我们老师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这份兴趣,不让火苗熄灭。要让他们觉得学校是个好玩的地方,明天我还想来,而不是反过来,害怕学校,害怕老师。”
“云老师。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豆豆对于您,以及现在很多孩子对于家长,意味着什么,除了家庭、血脉传承之外。”
“我和丁老师,还有豆豆,我们三个其实一直在共同进步,”云晓韶立刻回答了我,“豆豆成长的同时,我通过养育她获得的经验和教训反过来也在帮助我成长,这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豆豆对我来说就是一部分人生意义。”
聊到这儿我已经听到了所有想听的。我想对她表示感谢,感谢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对我的教诲与呵护,又觉得说出来太过刻意。我站起身招呼来坐在远方的司佗,向云晓韶介绍我的男朋友,告诉她我们已经准备结婚。
云晓韶有些意外,看着司佗笑,嘴巴里则反复说着“真好”。司佗同样有些意外,对她鞠着躬说谢谢老师。
回去的路上我给司佗讲了下午聊的内容,告诉他我们要个孩子也未尝不可,反正今年先把婚结了,父母一直期望我们做的事,完成一件是一件。
司佗听了当然高兴,即使他无法理解我思维的转变,而我也没法给他更多的解释。云晓韶与我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教学关系,她从不刻意告诉别人什么道理,所以我从不会问她具体的问题。但我仍习惯于在困惑时寻找她的声音。
我没有跟司佗说我问家长与教师那段。我总会控制不住地想起小唐的抱怨,抱怨家长如何愚蠢、笨拙、不负责任,我害怕遇到这样的老师,同时也怕自己一不小心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就成了不称职的家长。云晓韶告诉我这些都不奇怪,现在人们成长得太慢了,或者说要学的东西太多。好多家长本身就是孩子,忽然又有了孩子,自然要有个调整的过程。老师呢,也是一样。她说她刚工作那年还没认识丁老师呢,有豆豆更是要等到几年之后,一切都是慢慢习得的。我又想起了云晓韶说的共同进步的话,我想我再怎么差劲也不会像我痛恨的那几个人一样,再说我已经做好了守护一个新生命的准备。我想那就来吧。
婚礼定在十月,为了避开国庆节的人流,专门挑了后面几天。我看日历才知道那天是寒露。
上小学时每一个节气,云晓韶都会给我们讲传统文化,不是“春雨惊春惊谷天”那种,而是深入到这个节气对农民伯伯意味着什么,农民伯伯要做什么,以及什么食物应季。她还会让同学提前准备关于这个节气的诗词,说这是几千年来中国人的智慧。
白露那天轮到了我,开学之后第一个节气。我让我爸在网上搜来了《短歌行》,里面有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时间就像早晨的露水转瞬即逝,过去的日子已经太多了。白露在夏秋之交,气温一点点下降,我觉得还算适合。但那天云晓韶说我选得很好,但放到一个月后更为合适。
一个月后是寒露,我在讲台上讲完她补充说,寒露是更冷的白露,这个节气之后便进入深秋,与“去日苦多”更为适配,一年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要是我妈来讲,她一定会在后面加上一句“希望同学们珍惜时间”。但云晓韶从不来不是我妈,她只是跟我们分享而已。她给我们讲“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也给我们讲“我言秋日胜春朝。”
请柬做完我在微信上给云晓韶发过去,她很快回复我说“祝福祝福”和“你们的婚礼邀请就像故事一样美妙,祝福”,却没说来,或是不来。司佗催我问,我便又发了一句“期待老师的到来”。
我盯着聊天界面看了一会儿,一会儿是“对方正在输入”,一会儿又取消了。两分钟后才有回复,她说“我去陕西汉中略阳县支教了,为期一年,非常抱歉不能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了。”
我去地图上搜了搜,略阳县看着像一本翻开的小书。看着小书我想起那天在咖啡馆忘记问她写书的事,不知道对丁老师的记述有没有开始,进行到了哪一步。但现在看来这个问题,这件事本身已经不再重要,毕竟云晓韶已经找到了继续前进的道路。“老师终于完成自己的梦想了。”我发过去,又带了两个拥抱的表情。
“是啊,终于。”她回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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