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鸟
作者/阿明仔
请注意,这座城市,正在被乌鸦进攻。
我以为乌鸦只会吃腐肉,是清道夫的角色,不会对活人怎么样。
我当然知道乌鸦很聪明,只是这件事情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八哥是所有鸟类里最聪明的,虽然它没办法往瓶子里扔石头,但是我的哥特听得懂我的指令。
我在一家连锁的自助售货便利店公司工作,负责日常的装货和维护。入职不到一年,公司有六家便利店在同一个晚上都出现了大量食品丢失的情况,而且那些便利店的电网都被切断,附近的摄像头全部遭到了遮挡或者破坏。
以为是有组织有预谋的人为犯罪,公司当即报案,警方调查后,得到的结论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确实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犯罪,只是罪犯是一大群乌鸦。
几年前,这座城市确实多出了不少鸟类,最初大家还很开心,参加各种各样的观鸟团,几乎人人都在提倡和谐共存的理念。
这些鸟也做出过不少破坏,但基本都是个体性行为,无伤大雅,偶有一些群体性攻击,也都是源于它们自我保护的本能,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么大规模的高智商的集体行动。
公司里的同事天天都在讨论它们,翻出世界各地这些年来对乌鸦的报道,甚至研究了历史中乌鸦和人类之间的关系,还讨论到是气候原因导致了鸟群的集体变异,以及因为野外食物的短缺,鸟类大量入侵城市的问题。他们似乎每个人都变成了专家,什么乌鸦不靠大脑,靠的是高效神经网络密度,什么热休克蛋白突变体,什么激活了表观遗传可塑性——我全都听不懂,也从不参与这些讨论,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真正在意的事情是,我的女友怀孕了,但是她不想和我结婚,她也不想要这个小孩。而我的哥特似乎被城市里的其他鸟给传染了,变得有些疯狂,一直在怂恿我去杀了她。
我和哥特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和女友刚刚同居半年多,她和我是同事,一名仓管员。每次出货,我都要和她打交道,所以我们属于地下恋情。
有段时间,她表现得非常烦躁,同事们询问原因,得知她是遭到了一只疯狂的小鸟的报复,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罪了那只鸟,它每天都会把屎凌空喷射在她家的窗户上,一天两次,有时候是三次。
她给同事们看那只鸟的照片和视频,让大家帮她出出主意。我没有想到,她的手机会传递到我的手上,微微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接,在那之前,我从未和她说过话,虽然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就没能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她长得不算好看,个子娇小,吸引我的,是那头及腰的长发,乌黑发亮。
手机继续在其他人的手里传递,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鸟,就敢开口给出很多馊主意。
那天下班后,我再次遇见她,身边没有其他同事,我突然和她说,那是一只乌鸫,它很记仇的。
或许我是第一个能认出这只鸟的名字的缘故,她决定采纳我给的建议。
走进她家三十多平的房子时,我感觉到肩膀上微微疼了一下,是哥特的爪子在用力。她的家里有一只猫,看着很乖巧,但是它的眼神明显没有什么善意。
我说应该是她不在家的时候,这只猫得罪了那只乌鸫了。她后来听从我的建议,把这只猫送到一个朋友家去待一段时间。
她刚过去拉开窗帘,那只乌鸫又飞过来了,体型和我的哥特差不多,眼看它悬在半空准备再次攻击,我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对着那只乌鸫指了一下,“去。”
哥特从我的肩膀上飞了出去,追逐那只乌鸫。
后来,她让我和哥特在她的这个房间里待了一周。哥特负责去驱赶那只乌鸫,我则向她介绍乌鸫的习性。雄性乌鸫一旦遇上真爱,就会在雌性面前卖力展示,以此获得交配权。乌鸫一辈子只会拥有一个伴侣,一旦失去对方,就会郁郁寡欢,孤独终老,甚至以死相随。
再后来,她成了我的女朋友。
那只乌鸫没有再朝她的窗户上喷屎,这附近不止一只乌鸫,而是一大群,这一带应该有不少它们的鸟巢,哥特已经成为了它们的朋友,毕竟它们都是善于口技的鸟。
一个多月后,她正式搬过来和我同居。
我们每天一起玩游戏,互发各种短视频,过得很开心。她有洁癖,同时又是个素食主义的动物保护者,她说喜欢我的最主要原因,是我和哥特能够相处得这么好,由此可见,我也是一个有爱心的人。
和她在一起的这个夏天,白天的平均温度已经超过了五十度,就算没日没夜地开着空调,也还是会觉得闷热,时常也会出现断电的情况。即使这样,我还是喜欢她把手盖在我的肚脐眼上的感觉。
哥特不喜欢我们这么亲密,不喜欢晚上把它独自关在客厅里,它很会闹腾,所以,我们总是趁它飞出去玩的时候亲热,对此我感到有些抱歉。女友反而安慰我,她觉得人类作为最高智商的动物,占有了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资源,应该对其他动物更加包容和迁就。在乌鸦盗窃事件之前,她最喜欢给我发的短视频是那些和人类产生情感羁绊的动物,老虎狮子豹子或者猩猩狒狒,白鲸虎鲨……多感人啊。我们都总觉得只有能被人类驯化的、可以成为人类朋友的动物才称得上聪明。
我感到有些抱歉,在她安慰我之前,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我认真地和哥特说过,“对不起。”
“你开心就好,你开心就好。”哥特扑扇着翅膀回答,我能听出来它的不满。
但是没有办法,它最多,也只能陪伴我二十来年,我们虽然心意相通,毕竟不是一个物种。我有考虑过把它制作成标本,但那是另一回事,我会一直把它放在我的心里,它早已成为我的一部分。
女友很喜欢听我说小时候的故事,听我和哥特的故事,好像她自己的人生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回忆。
我和她说,十岁那年,我被送到乡村的外公外婆家,还降了一年级,按照我父母的话说,是去回炉进行劳动改造。
我没和她说,实际上是我太让他们丢脸了,他们把我往学费越贵的学校送,我的成绩就越差,讨厌我的人就越多,他们都说我是个倒霉蛋,谁跟我走得近都因为我的笨害得他们走霉运,连老师都觉得教到我这么一个学生很倒霉。
到了乡下,虽然我不能拿到第一名,但怎么样也不会掉到最后。当然,他们已经不在乎这个。
我和她说外公和外婆对我很好,在那里我度过了最快乐的三年时光。
我没和她说,外婆总是叫我小可怜,从她那里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早产儿,天生脑袋比别人的小,容易犯迷糊,而且没有方向感,经常迷路。
我和她说,也是在那里,我遇到了哥特。我是在暑假刚开始的时候就过去的,半个月之后,和几个邻居家的孩子成为了朋友,他们整天带着我往山上跑,往河里跳。唯一让我不舒服的是,不管天气有多热,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外公外婆都要让我盖住自己的肚脐眼。
她的手刚从我的肚脐眼上离开就被我抓住,我告诉她,现在要是不盖住肚脐眼,我反而会觉得很不自在。
她问我乡下是不是有很多可爱的小动物,我点了点头。我没有和她说,当时我跟在那些小孩屁股后面,喜欢做的事是把黄豆塞进老鼠的屁股里,喜欢用青蛙腿去钓青蛙,喜欢往蚂蚁窝里撒尿,喜欢碰掉壁虎的尾巴,喜欢把蚯蚓切成两段,喜欢用手电筒照着螃蟹它们就一动不动了……
我和她说,有一天,我跟他们一起去掏鸟窝,带头的孩子王爬上一棵十几米高的树,把一整个鸟窝都端了下来,里面还有四只嗷嗷待哺的小鸟。我们总共有五个人,他们各自分走了一只,理由是,我连它们是什么鸟都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和我在之前念书的那几个学校里遇到的一模一样。
下山后,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回家,赌气走进了另一片小树林,决定自己去掏鸟窝,他们取笑我,说我不会爬树,我去的那片树林根本就不可能有鸟窝。
我是个笨蛋,走到那片树林中间,我回过身去看,发现他们早就离开了,我又气又恼,又感到害怕,捡起落在脚边的一颗松果,狠狠地砸了出去。一只鸟突然蹿了出来,往前摇摇晃晃地飞出几步,又落在了地面上。它好像是一只受伤的鸟,我顿时喜不自禁,拔腿就追了过去。它飞出几步,又落下。
飞出几步,又落下。
眼看就要追出树林边缘,外面是一条小河,我怕再也追不到它,看它刚刚落下,还没能缓过劲来,我猛地扑了过去,伸手去抓。它从我手心里飞走了,手里有一根羽毛,还有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我先去看那只鸟,这次它没有再落下,扑扇着翅膀飞过了河面,头也不回地扎进另一片树林。
我感觉到手心里的异样,以为是它拉了一坨屎在我的手里,想要用力甩掉它,幸亏多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鸟蛋。
她忍不住大笑,好不容易才强忍住,问我哥特是不是那颗蛋孵出来的。
我夸她聪明,得到那颗蛋后,天刚刚黑下,我就迷路了,虽然那里离我外公外婆家不到一里地,但我一直在村子外围打转,后来又下起了暴雨,我掉到一口机井里,差点没有被淹死。外公外婆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陷入了昏迷,但是那颗鸟蛋还好好的,一直被我握在手里。
后来外婆一边给我喂米糊一边和我说,我一直把这颗鸟蛋放在自己的肚脐眼上,用两只手死死地捂着,他们想拉开我的手,我就闭着眼睛乱咬人,没办法,他们就任由我这么干了。我被救回去之后就一直在发高烧,连续两天都烧到了四十度。因为下大暴雨,山里出现了泥石流,他们没办法送我去医院,以为我可能活不过去了。等到了第三天,正用冷水给我擦身的外婆突然听到了动静,然后看到我捂在肚子上的双手松开了,有一只鸟从我的肚脐眼里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之后,我的高烧突然就退了,第四天一早我就又活蹦乱跳的了。
女友觉得我是在说天方夜谭,我用父母的命向她发誓,但是她说什么都不信我和哥特可以共享一些模糊的意识,哥特通人性她能接受,但我能知道哥特在想什么,完全是我自己的错觉,毕竟哥特也无法表示否定。
我没有和她多做争执,她根本理解不了,当我和哥特独处时,我们只要眼神对视,就清楚彼此在想什么的那种感觉。我们甚至可以通过意念直接交流,在我暴躁的时候,它也会变得很暴躁,在它感觉到不安时,我也会跟着害怕。
我和她说是外公教我怎么训练一只鸟,外公在年轻的时候,是方圆三十里最有名的猎手,有三把猎枪,打死过野猪、狐狸和老鹰。不过他的猎枪后来被收缴了,确切地说,是被没收了两把,他藏起了一把自己最喜欢的双管猎枪,有一次他喝多了地瓜酒,打开仓库的一个暗门,拿出来给我摸过一次,为此外婆还和他大吵了一架。
外公曾经还和我许诺,说要找个时间带我上山去打猎。外婆说他真要敢这么干,就自己另起炉灶去,这个事也就不了了之。那时候他已经八十岁了,走几百米都要停下来休息。直到临终的时候他才和我说,其实他不是想带我去打猎,是想带我到山的西面,那里有一块风动石,坐在那上面看夕阳特别美。
她跟我央求,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带她去那里看看,她也想坐在风动石上看夕阳。
我轻轻拍打她放在我肚皮上的手,一口应允,和她说其实我也没有去过那里,也很想去那里看看,做梦都想。
我没有和她说,可能是因为真正摸过外公的那把双管猎枪,我一直在玩各种各样的枪战游戏。我做梦都想能朝天空开一枪,对着夕阳。我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我对着太阳开了一枪,然后有一只乌鸦掉落在我的脚边。
我和她说,哥特的名字是喜欢刷短视频的外婆帮忙起的,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外婆说是这只八哥很特别的意思。哥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鸟,不用我教,好像天生听得懂我的话,也看得懂我的手势。只要我吹响口哨,它不管在哪里,就会立刻回到我的身边。
我和她说,第二年暑假,外公和外婆让我带上哥特去看守一块即将成熟的稻田。那时候,我和父母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面了。那一年天气异常闷热,山村来了很多小鸟,因为禁止捕杀,只能人为驱赶。全村的小孩都羡慕我有哥特,在那个时刻,好像我才是他们心目中真正的孩子王,但我有了哥特,早已不想和他们一起玩了。
我没有和她说,外公外婆对此有点担心,觉得我只和一只八哥做朋友不太好,毕竟八哥容易感到不满,对自己的主人都会具有很强的攻击性。我知道,就算他们很爱我,也还是从心底觉得我是个笨蛋,他们甚至害怕,我会被一只八哥教唆,变成一个暴躁的、爱记仇的笨蛋。
他们不知道,是我一直在教唆哥特为我做事,在哥特能够绕屋飞行后不久,那四个小孩养的小鸟就先后死去了,我依旧不知道那些鸟的名字,但是那有什么关系?
我外公外婆还希望我多和他们玩,那天他们差点害死了我,这件事我可忘不了。
我和她说,每天我都躺在一棵大榕树下,光着膀子,把衣服盖在肚皮上,吃着西瓜打着游戏,哥特就站在我的肩膀上,看我打游戏。只要我打赢了,它就会扑腾着翅膀叫:“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有小鸟来侵犯我们家的稻田时,我只要伸手往那个方向一指,哥特就会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朝那些小鸟飞去。八哥的体型比那些小鸟要大上不少,加上有我给它做后盾,它总能把那些小鸟冲得七零八落。
后来,都不用我有任何指示,只要有小鸟路过我们家稻田,它都会主动冲过去。
再后来,没有一只小鸟敢落到我们的田头。
再后来,突然来了一群乌鸦。
这次哥特没有主动飞出去,我以为它在看我打游戏看得入迷了,我头也不抬,伸手往稻田的位置一指,它从我的肩膀上飞了出去。片刻之后,我没听到任何动静,抬起头来,看到它落在三十米开外的地上,一边慢慢往前踱步,一边回过头来看我。
我用力往稻田的方向又指了一下,它飞了起来,朝那群乌鸦飞去。只飞出二三十米,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我。
我看出它有点可怜巴巴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再次指了指那群乌鸦。
它慢腾腾往前走去,感觉有点缩头缩脑。
我这才认真地打量那群乌鸦,每一只的体型都有它的两三倍大,瞬间明白它为什么这么反常。
看它委屈的样子,我也有些心疼,那群乌鸦已经注意到了它的存在,全都对它虎视眈眈,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也冒了出来,赶紧吹响了一声口哨,哥特以最快的速度飞回到我的肩膀上,用它的小脑袋不停地蹭我的脸。
那是我看到女友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满床打滚。
她问我后来怎么办?我们是怎么对付那些乌鸦的。这是我从她嘴里第一次听到对付这个词,虽然她依旧不愿意伤害任何动物,显然也感觉到困扰了。那只乌鸫不再过来骚扰她,但是整座城市都要面对各种鸟类的骚扰,已经到了不管是什么天气,出门都必须打伞的地步。即使是这样,在网上,她也和其他人一起,坚定地反对和谴责捕杀这些鸟的做法,他们都觉得人类这么聪明,应该能找到更温和的办法。
我和她说,我回去问外公该怎么办,外公觉得有些奇怪,山里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出现过乌鸦的身影了,他猜测是天气越来越热的原因。我怂恿他拿上猎枪带我去打那些乌鸦,他苦笑摇头和我说算了。
她狠狠拧了我一下,说我有些残忍,我只好苦笑,用自己当时年纪还小作为借口。
她想知道最后的处理办法,我和她说,外公告诉我,这些乌鸦应该只是路过的,以前它们需要飞离寒冷,现在它们却要去更深的山里避暑,而且这些水稻本来也是因为外婆实在没事干,种着打发时间的,每年请人收割再碾成米什么的还要花更多的钱,被乌鸦糟蹋也就糟蹋了,没必要和它们计较。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有些担忧,说这漫山遍野的乌鸦是不祥之兆,此后不到两个月,他就得了中风,只能躺在床上了。
当时我说我想跟着他学打猎,不能用枪,教我怎么给它们设陷阱也行。他说他宁愿去捕猎老鹰,也不愿去打乌鸦。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乌鸦最记仇,能不得罪就不要去得罪。他还吓唬我说,不乖的小孩会被乌鸦啄掉鼻子。
我和女朋友学着唱了一下当初外婆用客家话教我唱的童谣。
飞鸅鸅(á),飞鸅鸅,飞呀飞过河。飞鸅鸅,飞鸅鸅,飞呀飞上山。
她还给我唱了一首英文的童谣,说她喜欢的好几部电影都用这首歌做插曲,叫做《唱一首六便士的歌》,后来在没人的时候我经常会悄悄哼唱。
和她在一起四个多月后,我妈妈来看过我一次,她不想和我妈妈碰面,躲在卧室里,幸好妈妈这次过来只是把她开了十几年的老油车送给我,没有想要和我多做交流的打算。送她出门时,我问她最近是不是很忙?她答非所问,很得意地跟我说,和我异父异母的那个弟弟,还在念大三就发明了一款车伞,注册了专利,退学开了家公司,赚到了一大笔钱,还给她送了一辆超过百万的车。她一直在夸那个弟弟有多聪明,还带我去参观了她的新车,以及弟弟设计的车伞。
之后她的司机将原先的那辆油车开了过来,车上没有安装这款车伞,可能是因为需要智能系统?我不知道,妈妈离开之后,我没能忍住,查了那款车伞的价格,应该比这辆老车要贵不少。
回屋之后,女友第一次问起了我父母的情况,以及我的那个弟弟。她之前倒是跟我说起过自己的父母,都是中学的老师,和她关系一直都很好,只是她并不想介绍我给他们认识。
我和她说,小学毕业那年,外公去世了。妈妈过来把我和外婆都接到大城市生活,她和爸爸已经离婚了。那时候我才知道,送我回乡下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他们甚至把我的不够聪明都归为对方的错,他们觉得我出生之后,家里就一直被阴影笼罩住了,妈妈提起过多次,当年她怀上我的时候一直在做同一个噩梦,梦见她自己怀上的是一个黑色的气球。
在乡下的三年,我都有点忘了之前是怎么和他们相处的,只记得他们一直试图训练我,让我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事,但是他们彼此的意见都不统一。
窗外传来很多乌鸦聒噪的叫声,在我去乡下之前,这个城市里几乎看不到乌鸦,回来之后,突然就出现了这么多。
我不是很想跟她聊父母的事,说着就把话题转移到哥特的身上,本来妈妈不同意我把哥特也一起带回去,外婆帮我求情,她说哥特现在已经失去了野外生存的能力,如果不跟着我走,会死在外头的。
妈妈微微心软了一些,她说既然我们都夸哥特很聪明,只要它能一路跟着我们走,她就允许我以后继续养它。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鸟是分成迁徙和不迁徙的,那一次它跟在妈妈的车后足足飞了接近一千公里。
我没有和女友说,哥特后来恨死了我的妈妈,每次她过来,它都会飞出去,或者躲起来。
我和女友说,妈妈的工作很忙,经常要出差,我和外婆还有哥特以及一个保姆一起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哥特还有点不适应城市里的声响和夜里的光线,之后慢慢习惯了,每天都会自己从窗口处飞出去玩耍,准点回家吃饭。只要它不落到马路上,只要它能避开那些猫和狗,安全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些我都教过它,它一直点头和我说:“知道,听话”。
我没有和女友说,虽然这栋楼只有八层高,但是我能保证,它最喜欢去的楼顶天台上,绝对不会有一只猫出现在那里,毕竟猫和狗都很听人的话,很喜欢被摸头。
我和她说,初三下学期,外婆去世了,在离开之前,她一直念叨着想要回老家,不想死在外头。可是那段时间妈妈非常忙,直到外婆合上眼睛,妈妈都没能赶回来。又过了两年,妈妈再婚了,她尊重我的意愿,没有让我进入她新组建的家庭,我依然住在这个房子里,和哥特还有外婆的骨灰一起。妈妈偶尔会来看我。爸爸在这几年间也联系过我几次,想和我见面好好谈谈,都被我拒绝了。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她脸色有些煞白,说跟我住在一起这么久,我都没有告诉她,我外婆的骨灰也在这个房子里。
我没想到她的关注点会是这个,她希望我能早点把奶奶的骨灰送走。那天我们吵了一架,当晚她就搬回到自己原先的房子里去了。
那天晚上,哥特一直趴在我的肚皮上,不时用它的脑袋蹭我,我知道它是在安慰我。那天晚上,我感觉到这个城市所有的乌鸦都聚集在了窗外,不停地哀嚎。
我不知道怎么去跟她和好,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不到一周,她却主动来找我了,说乌鸫又开始往她的窗户上拉屎,而且不是一只,是一大群,几乎不间断。
城市里的鸟患越来越严重了,终于有人受不了,不时有捕杀鸟类的事件发生,被鸟类报复的新闻也层出不穷,我开始担心哥特的安危,不再让它外出。
不知道是不是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太久了,我总觉得哥特和女友之间好像出现了一些问题,可能她已经到了在家里看见鸟就会出现应激反应吧,虽然口头上怎么样也不肯承认。
除了不得已的工作,人们几乎都不再外出。因为女友在,我也没有什么和哥特聊天的空间,哥特整天憋在家里,也变得越来越无精打采。
女友和我吵架的频率越来越高,她隐瞒了我两个多月,才告诉我已经怀孕的事。她最终和我摊牌,还是决定要和我分开,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觉得和我在一起只是出于意外,不希望因为意外产生更多的意外,到时候就会纠缠不清。
她很冷静地跟我分析我们两个并不适合的原因,我满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那只鸟从草丛里摇摇晃晃地飞起,落下,再飞起,再落下,一个鸟蛋掉落在我的手心里。
她说受不了我在外面永远只穿一身黑色的衣物,戴着黑色帽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更受不了我每天在家里又都要光着膀子,而且还要把裤头提得很高,盖住肚脐眼,每次看到我这样,都觉得我是一个窝囊的废物,而且她知道,这辈子都改不了,我不可能有更好的前途,不可能像我异父异母的弟弟那样赚到足够多的钱。如今食物出现短缺,通货膨胀得厉害,我甚至连正经的食物都买不起了。
她说我的八哥会拟人,但是同时它也投射在我的身上,她说我的样子像是一只最滑稽的鸟,说她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遇到我。
她说她害怕我经常会对着哥特在那边自言自语,怎么解释她都不明白,那是我在和哥特在交流。
她说她讨厌我家地板是血红色的。
她偷偷从我家搬走的那天,是哥特飞过来告诉我的,我立刻开着公司的货车回家,路上闯了一个红灯,当时车轮似乎碾压到了什么东西,我以为是坚果,对此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不仅仅是乌鸦,很多鸟都学会了利用红绿灯的规律来捕猎,或者让人们开车帮它们碾开那些坚果的外壳。
那次我压死了一只乌鸦,我开的这辆货车后来遭到乌鸦的群体性报复,就算改装了也逃不过,甚至有我们公司LOGO的车都会遭到它们的袭击,最后不得不更改公司的LOGO,依然没有用,公司的便利店一直在被乌鸦有针对性地攻击,没多久就倒闭了。
因为碾死了一只乌鸦,我也失业了。
那天我赶到女友家,但是进门的一瞬间,我就打消了想要劝说她的念头,她已经把那只放在朋友家小半年的猫接了回来。当时我是带着哥特一起过去了,看到那只猫,哥特的羽毛都炸了起来,在我的耳边不停说,“该死的,该死的”。
我和哥特的意识瞬间连接到了一起,心中莫名燃起一股怒火,刚要抬手指向那只猫,哥特就从我的肩膀上蹿了出去。
那只猫立刻就炸了毛,扑向哥特,我担心哥特的安危,一把推开试图挡在我身前的女友,顺手就抓起一个花瓶,朝那只猫狠狠地砸了过去。
身后传来女友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我把哥特搂在怀里,从楼梯间向下狂奔,这栋楼里的人都疯了,在女友的叫喊声中,他们纷纷冲了出来,我和他们说这是一只八哥,他们坚定地认为这就是乌鸦。他们无法接受乌鸦入侵到室内空间,每个人都想要打死它。
随后,越来越多的猫加入到追逐我们的队伍当中,我不知道这么一栋楼里居然有上百只猫。我抱着哥特跑出这栋楼之后,身后传来了那些猫的惨叫声,之前进这个小区时,我以为那些榕树突然变得异常茂密了,这时候才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停着的都是鸟类。
哥特从我的怀里钻了出来,不时发出叫声,那些俯冲而来的鸟纷纷避开了我,像是一支支利箭射向我的身后。
我不知道,后来这座城市里的人把家养的猫全都放了出去,让它们去捕猎鸟类和这次的事件有没有直接的联系。
很难想象,这座只有四五十万人口的城市里有超过十万只的猫,更难想象的是,它们很快就被鸟群淹没了。当然,这些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带着哥特跑回家之后,我几乎不再出门,甚至不想开灯,在黑暗中和一只黑色的鸟对视,感觉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片黑暗,和它互为彼此的影子。
我们能感觉到彼此的情绪。
“你要是愤怒的话,可以找那些乌鸫过去继续报复她。”
“这样没有任何意义,现在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鸟,每家每户的窗玻璃上都糊满了鸟粪。”
“我们可以让她出不了门,让她寸步难行。”
“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可是她却想去打掉。”
“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是你从我妈妈手里把我抢走的。”
“那你怎么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
“所以你一直想要报复我对不对,你故意把她给赶走了,你不希望我再和她在一起,你也不希望有个小孩来替代你,可是你的年纪已经够大了,差不多走到尽头了。”
“对,我就是想报复你。”
“你想怎么报复我?”
“我要杀了她,杀了她,那样我们就扯平了。”
“你不能那么干。”
“我为什么不能那么干,你也希望我这么干是不是?”
我的手一直盖在肚脐眼上,感觉到那里似乎裂开了一条缝,有道光要从缝隙里射出来,我紧紧地捂住它。
哥特飞过来,落在我的手背上,黑暗中我怎么都看不到,但我知道此刻它锋利的鸟喙正对着我的鼻子。我的手轻轻晃了晃,它开始扑腾翅膀。
“风动石,风动石。”
“把这块石头推下去,推下去。”
此后不到三个月,我的前女友死了。警察找到我,说她的死因是不小心跌落到了一个下水道里,我当即痛哭流涕,说我女朋友是东北人,她是不可能掉到下水道里去的,她甚至不会去踩井盖,甚至连我不小心踩到井盖,都会被她谴责一顿。我说前女友一定是被人谋杀的,可能遭遇到了抢劫。
警察给我看了监控录像,她下班回家,独自经过那条巷子时,突然遭遇到了一大群乌鸫的袭击,她慌不择路,肚子已经微微鼓起,跑起来跌跌撞撞,一脚踩空,掉落进那个井盖被人偷走的下水道。他们甚至给我看了那个井盖被一个穿着雨衣看不到脸的男人给偷走的录像,就在我前女友死去的前两天。
他们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通过监控录像发现当时我就站在街道的拐角处,他们也调查得知了我和死者的关系,因为死因已经非常明确,只是过来走个流程,做个简单的笔录。
我看着那个录像,我站在一盏路灯下,哥特停在路灯上方,我的嘴巴一直在动个不停。我差点没有忍住,唱出当时越唱越兴奋的歌。
我和他们说我一直放下不她,她之前骗我说要打掉孩子,这几天才发现其实并没有真的去打掉,我很内疚,所以去她下班的路上等她,想求她和好。
他们很感动,让我节哀,我问他们什么时候能抓到那个偷下水道井盖的人,他们面露难色,他们也被那些鸟搞得焦头烂额,每天都要应付各种投诉,人手不够。
警察离开之后,哥特飞到我的肩膀上,不停地用它的脑袋蹭我的脸。
又过了两个月,整个城市都有些人心惶惶。所有楼体的缝隙,能立足的地方几乎都被鸟类占据了,整个城市里都充斥着鸟的味道,没有人敢开窗,所有通气的地方都要用胶带封死。
官方一直没有出台相关政策,人们都在网上讨论要如何驱赶这些鸟离开城市,一时无法达成共识,都已经是这种局势了,还是有不少人反对进行大面积捕杀这个最有效的措施。
哥特十八岁了,已经超过了八哥的平均寿命,头顶有些秃了,眼睛也变得浑浊,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它只能勉强飞到窗台上,看着外面上下翻飞的鸟群。
我只想好好陪它过完最后的日子。
这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对着夕阳,想要缓缓扣下扳机。
窗外突然响起爆炸的声音,我艰难睁开眼睛。空调的温度开到最低,可是我还是满身大汗,哥特就趴在我的肚皮上,用它的身子盖住了我的肚脐眼。
爆炸声开始此起彼伏,然后我看到璀璨绚丽的烟花,听到鞭炮炸响的声音,这个城市禁止燃放烟花炮竹已经多年,我不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不知道人们在庆祝什么。我走到窗口处,不时有鸟冲撞着窗玻璃,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鸟,应该是这个城市里所有的鸟都飞了起来。
这些烟花炮竹是针对这些鸟的。
像是无数的射灯照射着大片大片不停聚集在一起的乌云。
人们再也无法忍受,开始向鸟群展开了攻击,在烟花炮竹声中,我听到一声枪响,然后是更多枪声响起。我不知道这座城市里居然有这么多枪。
随后,猫的嘶叫声开始此起彼伏。
到了白天,天空依然是昏暗的。我意识到这个城市已经陷入了某种疯狂,我必须振作起来,为自己做好可以长期避难的准备。
我没有钱,但我还是想要去试一试,等我赶到超市时,所有的货架都已经变得空空荡荡。
家里的冰箱和冰柜也都是空空荡荡的。
没有办法,我主动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她给我带来了两箱方便面和几个罐头及一些饼干。她说正准备和她的家人去避难,对我表示抱歉,因为有名额限制,她没办法带我一起走,也没办法给我提供更多的帮助。
我对她微笑,表示自己完全能够理解。这次哥特没有躲开它,一直站在窗帘横杆上不停地说,“要吃肉,要吃肉。”
一切都是我妈妈的错,她不该和一只八哥起冲突的。她试图用一把扫帚袭击哥特,是很快她就败下阵来,哥特先是啄掉了她的眼睛,随后用爪子撕开了她的喉咙。
我快气疯了,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我用双手紧紧捂住她的脖子,可是怎么也捂不住她的伤口,血一直在往外流,很快她就失去了动静,血染红了地板,好像地板本来就是红色似的。
第二天,我主动给爸爸打了一个电话,他本来表示无法过来,我和他说我们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只想最后见他一面。
可能是出于愧疚,他给我带来了一些蔬菜瓜果,还有十几斤大米,转了五百块钱给我。
他好像实在没什么可以跟我说的,他甚至都没有问我妈妈愿不愿意帮我,他只是站在客厅的中间,夸我把这套他们当年结婚时买的新房照顾得很好,说这种红色的地板他们当年可是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挑选的,这么多年了,颜色还和当初的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他也有些老了,不知道这种地板其实很容易滑倒,也不知道我养了一只喜欢袭击人的八哥。
一周之后,半夜,家里突然停电了,我把所有的钱都充了电费,冰柜里还有接近三百斤的肉,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不能断电。
客厅里的灯光再次亮起的时候,一只乌鸦突然狠狠撞在了窗户上,然后是更多的鸟,玻璃已经出现了裂缝。我赶紧把灯关掉。
从那之后,家里的灯就再也没有亮起过。第二天,我出门想要去找物业,已经人去楼空。
找人打听,说不仅仅是我们这个城市,几乎全世界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在乌鸦的带领下,鸟群开始有针对性地攻击供电设施,全球电网几乎都已经瘫痪了。
乌鸦发现人类断电之后,这个世界就是它们的。
泡面饼干全部吃完,自来水也已经断供了好几天,冰箱里的肉开始腐烂。
这天晚上,为了对抗饥饿,不到十点,我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罪恶之城。对于罪恶之城,我一直有这样的理解,不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杀了,而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杀了人。我杀了人,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边侧躺着一个人,裹在黑色的衣物里面,没有血,但已经没有了呼吸,眼睛睁得很大,看着我。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身边,但我能感觉到是我杀了这个人,在那双放大的瞳孔里,是我惊慌失措的影子。我感到恶心,伸手想要打开灯,却发现停电了。我推开窗户,想要对外呕吐,却发现窗外漆黑一片,像雾气一样涌进了这个房间。我感到恐惧,却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再看一眼那具尸体的欲望,可是我回过头去,却什么也看不见,房间也已经漆黑一片。我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于是闭上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一些光亮,我看到窗外有一个巨大的我正惊慌失措地看着我,那个我伸手想要打开灯,却发现停电了,那个我推开窗户,窗外的漆黑像是雾气一样涌进了这个房间。
我一下从沙发上惊醒过来,在睁开眼睛的瞬间,我看到自己的这个梦变成了一个黑色气球,慢慢地向上飘去,向站在窗帘横杆上的哥特飘了过去。
气球碰到了哥特锋利的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气球破了,落在地上,变成一具黑色的鸟的尸体,微微转过头,瞪圆了眼睛。我突然意识到,这只鸟的姿势并不是被刻意摆出来的姿势,而是它被杀死前一刻的姿势,转过头来,看见杀死它的那个人。
不是我杀了它,不是我杀了它。我赶紧闭上眼睛,这只是一个梦,这只是一个梦。
对,这只是一个梦。不然为什么我的梦会变成一个气球,被扎破之后会变成一具黑色的鸟的尸体?我一下睁开了眼睛。
这次没有看到自己的这个梦变成一个黑色气球。我抬头看着一直站在那根窗帘横杆上的哥特,它也在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慢慢放松自己僵硬的脖子,低下头。
地上有几根黑色的羽毛,我的内心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你为什么要杀死我妈妈?”
“我没有杀她,是你自己掐死了她。”
“噢,那为什么地板变得那么红?”
“地板本来就是红色的,你自己洗了一天一夜,不停地洗。”
“所以我爸爸也是我杀死的?”
“他是我杀的,你不会怪我吧?”
我问哥特,“接下来该怎么办?”
哥特看着我的眼睛说,“回家,回家。”
幸好我开的是油车,也弄得到汽油。手机早就没电了,不能导航,幸亏哥特足够聪明,隔了十几年,它还记得回家的路。
食物只剩下鸟了,鸟多得是。
四只二十只黑色的鸟,被烤进馅饼里,当馅饼被切开时,鸟儿们开始歌唱。这是那首英文童谣里的歌词。
外公和外婆家已经坍塌了一半,我翻了很久,才找出外公藏起的那把双管猎枪,里面还留了一颗子弹。
飞了这么长的距离,哥特显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
我把外婆的骨灰和外公的埋葬在一起,背起那把猎枪,带上哥特,走向那座山。
我走过那棵早已经枯死的榕树,那片废弃的稻田,走过当初遇到哥特的妈妈的那片小树林,喝了几口那条小河里的水,走过当初那些小孩掏鸟窝的那片大树林。
我走过的地方几乎寸草不生,所有的树都已经枯萎,看不到一片树叶的存在。
飞鸅鸅,飞鸅鸅,飞呀飞过河。飞鸅鸅,飞鸅鸅,飞呀飞上山。
下午,我翻过这座山,走到西面,找到外公以前和我说过的那块风动石。
我走到那块石头上,身体跟着它一起微微摇晃,随后我盘腿坐下,眯起眼睛看着那个明晃晃的,酷热的太阳。
现在的气温应该超过五十度了,我想要吞咽口水,却感觉到身体里没有一丝水分。
应该是附近没有什么食物了,一路走来,我没有看见一只鸟,没有听到一声虫鸣。
哥特变得有些躁动,我不停安慰它,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和它说,“再等一会,再等一会。”
它轻声说,“再等一会,再等一会。”
太阳开始下山,这是我见过的最火红的一轮落日。
真美啊。
等它与我齐平时,我艰难地站了起来,缓缓举起了猎枪,对准了这轮夕阳。
枪声响起的时候,哥特突然飞了起来,在离我三四十米的地方落下,惊恐地看着我。
我放下猎枪,“你怎么了,过来啊。”
它只是看着我,一动不动。
我把手放进嘴里,吹响了一声口哨,随即我就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音,但是哥特依旧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转过身去看,已经看不到夕阳,只看到黑压压的一大片,是乌鸦,好像之前它们一直藏身在那轮太阳里,现在全部向我飞来。
我转过身,哥特也飞了起来,不过不是在向我飞来,而是在逃离我。
“哥特,回来,回来。”我朝它喊。
它落在地上,回头看我,眼神有些犹豫不决。
“哥特,快回来。”我继续喊。
它再次飞起,落在三十米开外的地上,再次回头看我。
“回来。”声音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已经能听到衣服被撕裂的声音,感觉到皮肤血肉被撕裂的声音。
但我感觉不到肉体上的疼痛,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好像被抓了出去,很疼。
哥特再次起飞,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感觉到眼角有些湿润,这应该是我身体里最后的水分了。
脚下的这块石头开始不停地摇晃,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摇晃,随后,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一阵风托了起来,然后仰面向下坠落。
我是个笨蛋,我以为能听懂人话,通人性的动物才是聪明的动物。人类想和动物好好相处,可是那些动物,为什么要跟人类一样思考呢?我一直以为,它们的智商等同于三岁的小孩,五六岁的小孩,十来岁的小孩。有没有可能,它们的智商,和我们理解的智商并不一样,它们要做的事,和我们希望它们做的事也不一样。
我在它们的眼里,和其他的事物并无不同。我是红绿灯,是汽车轮子,是小石头,是自动售货机,是变电箱,是所有能被它们利用的东西,是它们的食物……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笨蛋。或者现在已经变得聪明了一些,突然开始怀疑,我一直以为是哥特听得懂我的指示,有没有可能,是我一直都能理解哥特的意图?哥特可以拟人,但是同时它也投射在我的身上。
或者,是我一直把自己投射在它的身上?
我重重地落在了一块石头上,我的眼皮睁不开了,只能感觉到有一片乌云朝我飞来。我知道,就像《唱一首六便士的歌》的最后一句歌词,此刻有一只乌鸦啄掉了我的鼻子。
还有一只乌鸦落在了我的肚子上,我睁不开眼,也抬不起手,我感觉到自己的肚脐眼变成了一只眼睛,看到了它锋锐的鸟喙。
我还能看到上方的悬崖上有一棵爬藤,上面还有一片叶子,或许这是全世界最后的一片树叶了吧?我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有一个念头,希望有那片树叶能掉落下来,盖在我的肚脐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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