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在午夜的某个时刻突然想起谁来呢?

午夜前的十分钟

作者/周宏翔

 

午夜前的十分钟,我想重新点开朋友发的那张肯尼亚的合照,但是讽刺的是,因为三天可见的原因,那张照片已经消失在了时间的设置中。


人会在午夜的某个时刻突然想起谁来呢?很多时候,是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有时候是被一条朋友圈提醒,哦,还有这个人存在,好久没说话了,最妙的时刻,却是一个有些模糊的身影,在恍惚间闯进你的脑海里,那人是谁?你可能连名字都忘了,却在这个时刻,突然掀开一个场景,置身其中,看着对方越来越清晰的面孔,从你的人生缝隙里一笑而过。


那时候我每个星期都要背着吉他坐小巴到距离我家好几公里外的县城上课,车窗外总是有斑驳的阳光从树梢头上落下来,星星点点地撒在我的腿上。夏天的时间总是漫长,懒散得让人昏昏欲睡,每过一个减速带都要小抖几下。因为按F弦而导致食指生茧,还有隐隐的疼痛,然后她就坐到了我的位置旁边,这是第二次,更早的一次,应该是半个月前,她头发还没有留起来,戴着帽子,耳朵里塞着耳机,嘴巴里念叨着歌词。她比我提前一站下车,估计已经不记得我了。我正瞥着她的CD机,索尼最新的一款,唱片在里面顺时针旋转着,发出吱吱的声响。我的手就这样扶着吉他,轻轻地拨了几下,大概是被她注意到了,取了一边耳机,歪过头来问我,你会弹吉他啊?我说,刚学。她说,最简单的会弹什么?我说,《太湖船》。她好奇,那是什么?我说,一首民歌吧。对话略显无趣,她只是一笑,没有继续问下去,过了几分钟,她说,我最近在学日语,准备学唱《灌篮高手》的片头曲。那是一到夏天就会流汗跑步灌篮的年纪,在流川枫和樱木嚼舌根对怼的篮球场上,也有女生期待看到仙道彰和藤真健司的高手对招,她跟着和我唱了几句,我也无法判别发音是否正确,然后,她下车了,说,下次你学着弹点流行歌,你说那个太老气了。

因为她的原因,我竟然也偷偷去学了几句日语,当然,我根本不知道从何学起,只能在看动漫的时候跟着说几句最简单的。多年后,我在日本公司工作,每天和日本人打交道,无时无刻不在讲日语,却有点忘了,最初那个女孩到底发音是不是正确的。在学了一个学期的吉他之后,我最终也没有特别会弹流行歌,因为学业繁重的关系,我不得不放弃了继续上课的想法。那把吉他也就此被束之高阁,蒙上厚厚的一层灰,大学毕业的那年,家里正好买了新房要搬家,我妈问我那把吉他还要吗?我说,留着吧。但事实上,吉他弦已经完全锈得不能用了,加上长期的热胀冷缩,也没有再校音,等于彻底属于废弃品了。我的房间里大概还保存了许多这样的东西,类似于随身听,音乐卡带,光电鼠标之类诸多学生时期的“玩物”,都在我离家之后被封存在了青春期的那个夏天。

 

二十三岁那年,我去上海工作,正好遇到《灌篮高手》的周年庆,商场里都是各种各样的人物立牌和手办,有趣的是,在里面徜徉的却完全不是中学生,而是和我岁数差不多,甚至更年长一些的人,这些人好像通过时间隧道走回了自己的青春期,在里面寻找一丝仅属于自己的时刻。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了P,她在我走进摊位的时候,就冲着我笑,她说,你来啦?我有点疑惑地说,嗯,看看。其实我并不认识她。但她还是很热情地和我说,我以为你还要过一会儿才到。她问我,如果动画版重映,我会去看吗?我说,会吧,毕竟当年也没看到最后的结局。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一本翻得快要坏掉的漫画,递到我手上,说,这是漫画里的结局,我不喜欢,但还是看了很多遍,送给你吧。然后她问我要不要到商场外面的公园走走?

 

那天外面的天气很好,有很多小孩和大人在草地上放风筝,我们从树荫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等到她说了更多的话,我才意识到,她果然认错人了。她和一个《灌篮高手》同友会的网友约好今天来看展,对方告诉她自己会穿白色T恤,黑裤子,戴一顶棒球帽。她所说的,凑巧就是我的装扮,好像我是代替那个人出现来和她见面的。我当然没有戳破这个秘密,继续扮演着同好会里的那个网友,她伸手比了比我的身高,说,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再高一点,你打篮球吗?我说,不打,喜欢看。她问,NBA里你最喜欢谁?我说,科比。她说,你也是湖人支持者。我说,你也是吗?后来我们针对篮球聊了一会儿,天突然转阴,很多人都慢慢撤了,她买了两杯咖啡递给我,说,谢谢你陪我演戏。我说,啥?她说,你不是那个人,但你很nice,他最喜欢的是詹姆斯,不是科比,不过我喜欢科比,所以我们很投缘。原来她早就识破了,却也没有说穿,在某个时刻,我们竟达成了一种默契。

坐在长椅上的时候,她哼着《灌篮高手》的片头曲,音很准,但不会唱,我简单跟唱了一句,她有点兴奋地说,你会日语。我说,因为工作的原因学了一些,但不熟练。她说,我就没那个毅力了,看了无数的动漫,但是一点想学的欲望都没有,虽然觉得多说一门语言的人会很酷,但是学习真的是件太累的事情了。我手里拿着那本她送给我的漫画,漫画的结局里,湘北在全国大赛里战胜了独霸的山王工业,却在下一轮输给了爱和,P说她不喜欢,不是不能接受失败,而是她不认为青春一定要用遗憾来作为注脚,井上雄彦太自以为是了。


2020年,科比在直升机坠落中身亡,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以为是网络谣言。那时候我和P早已失去了联系,时至疫情最严重的时刻,我突然想问下她情况如何。我的联络表里早已经失去了很多人的名字,从A到Z,不计其数,在跃向三十岁之后,我对人际关系的减法做到了极致。那个我们逛公园的下午,已经在人生的路径中变成了极小的一个点,随后,我和P有过一段交往,我们很难说清楚那是不是爱情,在每天的信息交互中,我们越来越知道彼此是怎么回事。她从小地方好不容易考到大城市,费尽千辛万苦才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她一边做着房屋中介的销售,一边拿着中介费在廉价绘画班里学漫画。对她来说,钱和生计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可以在这个城市留下来,她需要呼吸。我们经常约着去看展,有时候是知名画家,有时候是不知名的,那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井上雄彦真的要为《灌篮高手》授权一部最终篇的电影,而大多时候我们在梧桐树下喝着咖啡,漫无目的地聊着人生时,总感激上天安排的那场“误会”的缘分。

不知道是我温吞没有对她表白,还是从心理上我更把她当作朋友看待,一年后,当她告诉我她恋爱了,我却依旧有些失落。她没有把男朋友介绍给我,但我们见面的时间确实越来越少了。有一天,我在地铁上接到她的电话,声音很小,好像是从宇宙的另一头传来的,那个声音让我很迷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时期的那个夏天,我在话筒里听到了女生唱的那首《君が好きだと叫びたい》,她笑着问我,标准吗?地铁过隧道的时候彻底没有信号,她的笑声卡在了浓厚的电流里,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在笑,但我觉得她并不开心。电话断掉后,当我再打过去,她没有再接,她回了一条信息,说,没事,你忙吧。

或许是失恋,或者分手了?当时有朋友帮我简单分析过,我想,因为根本不认识她的那位男朋友,所以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否出现了问题。没多久,我注意到P已经彻底把我删掉了。我想,那天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脆弱的事情需要给我打电话呢?可是不管我怎么添加,她都没有再通过。


几年后,当我离开上海搬到了北京,我竟然在朋友的朋友圈里看到P,当然,一开始我也不确定是她,那是在非洲肯尼亚的森林公园里,他们的合照中,P戴着一顶太阳帽,脸比以前瘦了很多。因为也不算是特别熟的朋友,所以我也没有马上过去询问情况,有趣的是,一个月后,另一个朋友组局在家中聚餐,这位从肯尼亚回来的朋友刚好在场,几杯酒后,我去往洗手间上厕所,出来时正好和那个朋友撞上,我尴尬朝他笑了笑,也或许是酒后壮胆,我突然问起了P的事情。原来世界这么小,他们竟然是大学同学,还是相当要好的朋友,当他问起我和P时,我说,我们以前在上海还是挺好的朋友,后来走散了。他说,是吗,有时候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他讲到P在上海有很长段时间过得不好,她交了一个很烂的男朋友,堕过两次胎,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医院,在上海学画画还被人骗了钱,好多人劝她回去,她还是死命要留在上海。我说,是吗?这些事情,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我意识到那个下班地铁上接到的那通电话,很有可能是她从医院打过来的,声音虚弱得发不出声,片头曲的旋律突然绕过耳边,那位朋友继续说,我和她也是在肯尼亚偶遇的,我都想不到,我们好多年没联系了,居然还能在非洲遇到。最后他说,你要她微信吗?我可以推给你。还来不及拒绝,他已经发送完进了卫生间。出于某些原因,我没有再添加P,也是那一次,我意识到或许我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并没有真正作为朋友去关心她,才是她把我删掉的最关键的原因吧。

2022年,《灌篮高手》剧场版上映,全国大赛终于搬上了银幕,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电影居然是以宫城良田的视角重新将故事讲了一遍。当年那本翻得快要掉皮的漫画书早已不知道在我搬家的时候扔到了何处。从电影院出来时,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有个小姑娘站在门口等人,她拿着电影海报,回头看我,有一瞬间,我把她看成了某个人,不是P,而是当初在公交车上的那个女孩儿,当然我知道肯定是我心理作用,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不记得那个夏天时候的诸多细节,甚至可能自己脑补了不少并不存在的画面,所以,她真的有唱歌给我听吗?还是我仅仅将P的一部分细节粘贴在了那个女孩身上,很快,有个个高的男生过来接她走了,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让人羡慕。


午夜前的十分钟,我想重新点开朋友发的那张肯尼亚的合照,但是讽刺的是,因为三天可见的原因,那张照片已经消失在了时间的设置中。我在手机的相册里努力寻找一点在上海生活的痕迹,才发现竟然从头到尾我和P都没有过一张合照,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打开了窗户,伸手接住了一点雨,天气预报说,这场雨结束,夏天就彻底过去了,我想我能在手心留住一丁点东西吗?直至雨水的温度与手心融为一体,外面一片寂静,我只听见下雨的声音。

责任编辑: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