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我的苦,我的童年早就结束了。

拳头

作者/猫童

 

过早承担生活重量的男孩女孩,将苦涩现实熬成幻想解药。


那时我还小,住在县城的商市街上。前后几条街都是卖东西的,主要搞批发,我家卖米面粮油。一逢集,人们就来到我们这里。换句话说,我的家在他们眼里,就叫“大集”。

之前我生活在镇上,日子无忧无虑。上课偷看小人书,回家边写作业边看动画片。直到父母决意再给我姐姐生个弟弟,结果生了个妹妹,苦日子就开始了。我们全家搬到县里,支了这个粮店,父亲还另谋了份工作,看门店的活儿便落在母亲与我身上。

转完学后我五年级,每天依旧沉迷幻想。我想象自己是劲爆陀螺战士,在比赛中不断召唤神兽,一路受挫但越挫越强,化敌为友,直至夺冠;或者加入冒险小虎队,去尼斯湖寻找水怪,调查灰色公寓的秘密;最不济也得像大宇神秘惊奇,夜半琴声,香山鬼影,断手之谜,图书馆幽灵,听听,多么令人着迷。

可现实是,我得记住谷物零售多少钱一斤,袋装的又是多少钱一袋,及挂面不同品牌间的细微差异,以防顾客上门,我妈忙着洗衣做饭腾不出手,我可不去烦问,自己弄好,否则极易挨骂;另需记住熟客,笑脸相迎,以示大人虽不在,我也没慢待,而且父母会给他们便宜些,以批发价零售之。倘若我报错价格,对方往往变色惊叫(其实不过相差五毛),让我赶紧把大人喊出来,没礼貌地还想一直往卧室钻,好像我是将父母藏起来害了,将这门店据为己有。

不看店的时候呢,我就得看我的妹妹,收拾奶瓶,哄她入睡。她年纪太小,无所事事,唯一爱好就是哭,吃饱喝足能连续哭两小时,响震寰宇,令人心烦,邻居都疑心我们虐待她。我就这样辗转于看店和带孩子的活计,过早失去了童年,一度只能靠幻想捱过婴儿的漫长哭声。

我渴望着一场冒险,渴望一种能够冲破什么的力量,虽然想冲破的到底是什么,那时还想不明白。每当闲暇,我得以离开牢笼般的家,自由地走在街上,我都会攥紧拳头,想象它们是七龙珠里的界王拳,虽然平时最大用途是握钢笔与称米面,但在无人注意的暗处,它俩一直忍耐着自己喷薄的热气,只待时机恰当,便可出拳拯救地球。

那才是我该过的人生啊。这样想着,我又走到了精英拳击俱乐部。

拳馆老板是个中年男人,脸上一团和气,虚胖,不像个打拳的,只像个做生意的或者慈父。他从不管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时还拿拳击手套逗我,小家伙,试试不?记忆中学员始终是那零星几个,拳击桩空荡荡的,好似罚站的人。我有种错觉,它们也都是活的,跟我一样,被迫看守门店。空气里有股难闻的味道。我常好奇老板到底靠什么赚钱。不过这些也都无所谓,我只关心彤彤姐姐——好吧,我来这儿其实是为了她,我快乐的日子都是来自于她,我喜欢她。

彤彤比我大五岁,是老板的女儿。她家跟我家一样,刚搬到大集,过往无人所知。有人揣测说老板不能生育,所以妻子跑了,彤彤是收养的,但这毫不影响她在我心中的光彩形象。我喜欢她,不是因为她漂亮,话声悦耳温柔,哼起歌来更是婉转动听,而是在同龄女孩恨不能把头发留到腰间时,她偏偏剃了个寸头。起因也许是诸如“刘海不能过眉”的校规激起了她的叛逆心,但那根本不重要,我只相信彤彤对我说出的解释:我要打拳,头发长了碍事。

这太酷了。

是啊,她是她父亲的女儿,无论是否亲生,她都是拳馆的女当家,会打拳,爱打拳,为了打拳牺牲头发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我经常见到她戴着那双粉色的女式拳套,一遍遍击打拳桩,挥汗如雨,斗志昂扬。她拳击水平到底如何,我至今也不知晓。有时她爸从外面回来,见她不写作业,只是在那打拳,也什么都不说,走过来拍拍我肩膀,笑着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打好底子,不然高中学习压力太大。好像在他眼里,女儿根本不会打拳,只是在宣泄学业压力罢了。

可我不那么想。我永远记得彤彤有次练完,满头大汗,朝我走来。她好像一直没什么耐心,喜欢边走边摘拳套,短发随着步伐起落。她出了太多汗,阳光从窗子泄进,汗珠在她脸上金闪闪的,她就像从天堂走出的天使。我忽然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颤栗,人生第一次勃起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她,不再是小打小闹。

我赶紧弓腰,祈祷彤彤没有发现我的异样,随口问道,姐,你为啥打拳啊?她在我身旁坐下,拧开冰镇的农夫山泉,仰头猛灌,十分潇洒。我盯着她修长的脖子看,她没有喉结,而我以后会有。一直灌完半瓶,她才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说,知道王亚楠吗?我摇头。她说,中国第三位女拳王,前几天刚在上海,击败美国拳手拉姆茜,荣获160磅世界金腰带。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你懂吗?我诚实地说,似懂非懂。她笑了笑说,不错,还懂成语,我毕业后就去学拳,当职业选手,拿世界冠军。我一下子想起好多冠军,爆旋陀螺里的孝男,神奇宝贝里的小智,网球王子里的龙马,感到眼前的她渐与光芒万丈的动漫人物重合,不由脱口而出,我也想当冠军,就像小豪小烈那样,可惜我妈不给我买四驱车。彤彤愣了一下,说,你说的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是梦想。没有四驱车比赛,对,至少没有世界级的。说完好像怕打击到我,补充了一句,你的梦想是啥呢?

我想了想,那时我有四个梦想,一是当作家,二是娶她,三是我家粮店即刻倒闭,四是让妹妹回到我妈的肚子里。以那时情形,只宜说第一个。我说,我想写小说,可我还太小,不知道写什么。彤彤来了精神,说,你想当作家?很好,我也想过,我看了好多书,想成为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书上说只要顺利度过童年的人都能当作家,有东西写,别怕,你还差两年,这两年你只要不死,就有希望。

我唉声叹气,心想姐姐,你不知道我的苦,我的童年早就结束了。

那时我是多么相信,她能成为真正的职业拳击手啊。我每天都盼望着她经过我的店铺,让我瞧见她起落的短发,若无其事的表情,还有那双有力的拳头。我相信它们也一直在忍耐自己,只待出手之日,技惊四座,天下闻名。我毫不怀疑它们能做到。而那时我的彤彤姐姐,就不只是我的彤彤姐姐了。一想到这儿,我就既替她高兴,又为自己悲伤。

后来休息的时刻,她就爱给我讲故事。绝大多数我早已忘记,但我永远记得她讲述时的语气与神情。

“从前有个贫穷的小女孩,沿街乞讨,遇到一位老巫婆。巫婆引诱她从树顶进到树洞。树洞四通八达,与世上所有的树连在一起,里面很多房间,灯火辉煌,有巨大的宝箱,眼如茶杯大的狗,还有一枚打火匣。小女孩放弃了宝箱、避开了狗,独独取走打火匣,那是巫婆吩咐她的。但她俩起了冲突,小女孩用拳头将老巫婆打死了。她带着打火匣,进到城里,成了有钱的人家,很快又因骄纵破败。最后她回到树洞里,很快就和树一样苍老,记不清自己把打火匣放在了哪里,只记得要找到它。她成了新的巫婆,重又走在路上,寻找贫穷又善良的女孩,来帮她找一找打火匣。”

她还给我讲过另一个版本。在那个故事里,小女孩出于好奇,在树洞里擦亮了打火匣。所有灯烛同时爆燃,烈火瞬间就把树干烧秃,是全世界的树。她发现灰烬像一具男人的尸体。

“一个男人遭了海难,漂落孤岛。岛上只有狐獴和猴子。他不忍心吃它们,想自己种庄稼。他不知这座岛从未长过粮食,完全是白费功夫,只察觉泥土松软,像早被人挖过一遍,挖起来毫不费力。男人好奇心起,深挖下去,终于发掘出一间地下室,铜浇铁铸,水泄不透。地下室停着一艘帆船,焕然如新,彷佛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发。船上男男女女,尽皆闭目安眠,神情安详,似不知自己早已去世多年。男人猛然记起儿时做的一个梦,他就为了这梦才做的海员,原来梦中场面今日才在此地显现。很快他又想起,自己也是这艘船的一员,于是如释重负地躺在甲板上,睡着了。狐獴和猴子重又把泥土填好。”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但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是狐獴和猴子。狐獴这种生物,我当时都闻所未闻。但我没有追问彤彤。

“明朝有个书生赴京赶考,那年正闹饥馑,各地易子而食。书生盘缠不多,干粮更少,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终归还是被人捉去。捉他的人是个妙龄小姐,袅袅婷婷,晕生两颊,不像个饿了的人。书生面有菜色,四肢无力,一被捉住,只觉头晕目眩,五脏如沸。昏天黑地中,似乎被那小姐携着,一夜翻山越岭。睁眼一瞧,天已大亮,自己处在荒山野岭,蹲于瓮中,满山遍野都是一样的大瓮,瓮里都蹲着个奄奄一息的人。

“小姐束素裙,执黑鞭,横眉怒目,来回盘旋,看谁不顺眼,还要抽他几下,半晌才悠悠开口,说今儿个是她姥姥七百年大寿,于是捉来七百个人,孝敬给她姥姥。不过呢,有孕妇在瓮里生产,顺遂得了个新鲜女娃,所以共七百零一人。姥姥说了,多出来这一人就放他走。

“话音刚落,顿时哀声遍野,群山回响,众瓮纷纷诉说自己生之不易,哭声震天。只有书生怔怔不言,流下两行泪水。

“小姐好奇询问。书生说,家父早亡,母亲一针一线,供我寒窗十年,眼见小姐如此孝敬,自己却无法尽孝,不由落泪。小姐闻言,却将白眼一翻,厉声斥道,花言巧语,岂会上你这浪荡子的当?一鞭缠住书生脖子,往上一勒,书生只觉头颅泼喇喇地飞起,猛一睁眼,大梦醒觉,尚未狂喜,低眉见到自己原在一案板上,已然身首异处。视野模糊中,依稀看见杀害自己的贼人正细心剔去汤碗里的寒毛,恭敬地端给卧床的老母亲喝。床边放着四书五经,他也曾读得烂熟了的。”

听到最后,我感到自己的寒毛也一根根地倒竖起来,一根根地被剔去了。

彤彤却还是若无其事,望着别处出神,好像这么恐怖的故事,并不是她讲的,好像这么恐怖的故事,只是万千故事里平平无奇的一个罢了。

我慢慢悟到,每个故事都是一场精神的历险。故事,就是参观马戏团的门票,飞往永无岛的翅膀,能带我们短暂离开乏味尘世,离开粮店、拳馆、集市……而将它们交到我手中的,是我的彤彤姐姐。我渴望跟她一起冒险。

机会来了。

那是暑假里的寻常一天。父亲上班去了,母亲带妹妹在卧室午休,姐姐躲在阁楼看网球王子的DVD,我看店。空气热得扭曲,早晨还很热闹的大集忽然人烟稀少,柏油路曝晒出焦糊的味道。漫长的蝉鸣里,我昏昏欲睡,偶尔有行人路过,也不来光顾我的生意。不来更好,我可以沉浸在幻想世界里。

正当我要和舒克贝塔一起行动,捣毁敌人老巢时,有人上门了。

我跳起迎客,认出是熟脸,某家饭店的厨子,白围裙从来不脱,身宽体胖,像个移动面包,说起话来轰隆隆的,总是笑眯眯的。我对他印象不坏。他照常来买我家的面粉,我们卖五十五一袋,卖他五十三。他自己将面搬到电动车上,又走回来,给我一张百元大钞,和善地朝我微笑,说你一个人看店啊?很厉害。钱相当破,我接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抽屉里,给他找钱。按以往的经验,再破的钱都是能花出去的。他拿过钱,稍微数数,马上骑车走了。我重新坐下,接上刚才的想象,舒克的飞机开到哪了?溜了一会号,我得抓紧跟上,不要耽误了行动。

白天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晚上吃完饭,父亲照例去数抽屉里的钱,计算今天的收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声喊我过去。我才发现本该照顾妹妹的母亲,不知何时已等候在那里,微皱着眉看我。父亲一脸严肃,拿出那张破旧的纸币,问,这是不是你收的?我老老实实地点头,心里“轰的一声,茫然若失”。父亲的脸立马彻底红了(他发作前就会这样,像喝醉了酒),食指用力戳着那张可怜的一百元,说,你收了个假钞!说完,像为了让我死心似的,还把它举起来,对着灯光照了照。我沮丧地发现,的确没有隐藏的图像。

我一时哑然。其实平时收到数额大的钱,我都会对着阳光看看真假,我早就会辨别假钞了。但这张委实太破,我收它时只担心破成这副模样,还能花得出去不?又笃定地想,都破成这样了,肯定能继续破下去。我万万没想到,一个假钞也能破成这样。人真是太坏了。

我赶紧心算了一下,面是五十二的进价,找给厨子四十七,净损失九十九,我家的损失并没有因为我的计算而减少多少。这让我感到绝望。看父母的脸色,此事是无法善终了,他们不会放过我,我只能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一样垂头挨训(多么可怕的比喻,因为我就是)。

我知道我家生意很不景气,一天都很难净赚一百,厨子让我们损失惨重。

这个挨千刀的,我回想起他当时的神情,悟到他肯定是故意的,我甚至记起假钞是他回电动车上取的。操他妈的,欺负我一个小孩。我还想起看《闯关东》时,我妈见我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觉得应该冷冷地对我施予打击,她说,笑什么笑?你以为咱家日子比闯关东好过多少?她跟我爸最高兴的时候,是有一年绿豆突然火了,因为专家说它的功效之多,直能包治百病,人们于是疯抢,绿豆的价格随之起飞,而我家恰好新进一批。最伤心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专家被打下台,绿豆价格立刻跌了回去,甚至还不如以前,而我父亲在这之前又买了几十袋。一个养活三个孩子的贫穷家庭,所有神经都被钱牵引着,它们纤细又敏感,根本无法承受一百块的损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父母训完我,开始商量对策。父亲主张带我到饭店,找厨子把钱要回;母亲则认为去了也白去,还会起反作用,让厨子再也不来我家,长远来看是更大的损失。但她的态度也不坚决。所以第二天,我还是被父亲用摩托车载着,来到了厨子务工的饭店。

踏进饭店前,父亲还笑着轻声细语地嘱咐我,一会儿和人“好好说说”,但我很茫然,并不明白怎么叫好好说说。

找厨子的过程极其顺利,就在后厨忙着切菜。见我们来了,表情也没变化,甩甩手上的水滴就要招呼我们。父亲已笑着迎上去。我现在还能记得我当时的诧异,父亲的笑容就像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么热情,那么迫不及待,好像一来这里,他就高兴坏了。

厨子皮笑肉不笑,等我们说到假钞的事,他肥胖的脸翻涌起来,眼白一直往上翻,粗鲁地大力摆手:不是我!我不干这样的事!别赖我!父亲与我唯唯诺诺,神色仓惶,被他驱赶着,狼狈地退出饭店。

一出门,父亲瞬间变了脸色,厉声问我:现在你的本事呢?我哑口无言,十分委屈。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在里面对那个坏蛋笑脸相迎,对我却一脸严厉。而且我何时让他觉得我有本事了呢?坏的是屋里那个人啊,一个虚伪的胖子。

我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对父亲指望我要到这份钱感到震惊。

我们在外面待了一会儿,父亲又自己进去一趟,很快就出来了,脸色还是很臭,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他没有要到钱。

厨子再没来过我们家。

母亲说,唉,我说什么来着?还不如不去要。我相信她是真的惋惜,因为厨子确是一个老主顾,买过十几袋面粉。但她的惋惜也伤害了我。

在我父母眼里,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事实并非如此。

要钱失败的当晚,我就去找彤彤了。父母以为我散心去了,没当回事。我给彤彤讲了这两天的遭遇。说实话,我没指望她做什么,她能安慰安慰我,我就心满意足。结果她听完,大叫一声,我操,贱人,还有这么贱的人?这事你能忍?我忍不了。我一愣,说,忍不了?彤彤说,走,我带你去找他,揍他一顿,揍得他像面粉。我没听懂这个比喻,眼前浮现出厨子肉塔般的身躯,担忧地说,这样不好吧,他很胖,我怕……彤彤打断了我,说,不,你不知道我等今天等了多久,我练拳就是为了保护我们女孩,打倒坏人,现在终于被我逮到机会了。顿了一顿,她又补充道,也包括你们男孩,包括你吧。当然,我不管怂包,没人爱管怂包,你是怂包吗?我说,我不是。她说,很好,走吧,希望你记得路。

十分钟后,她从家走出,短衣短裤,换了双白色运动鞋,拎着黑色书包。她家正在装修,味道有点呛,她带出来了一些。书包鼓鼓囊囊的,显然装着她的专属拳套。她把书包放进电动车前筐,招呼我坐在后面,让我抱紧。她的腰在渐渐黑下来的天色里显得那么细,我小心翼翼地揽住了它。幸福就这样不期而然地降临了,像黑暗的蜜糖一样把我包围。

车走出很远,我才忽然明白,我们这是在去冒险的路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我会想,我还记得去冒险的路吗?我真的记得过吗?记忆从这时开始模糊了,有些画面在无数夜晚的幻想里已牢固得如同真实:我们在埃及挖掘缠满绷带的木乃伊,在喜马拉雅山寻找雪怪的踪迹……有时她是姐姐,有时她是情人,但永远的,她是我的冒险伙伴。这些画面都比那个夏日暖风的夜晚,那条去往饭店的道路更加清晰。

也许我们早已迷失在路上。也许我忘记了路线,和她半途而废。也许我怕她受伤,故意说忘了。也许是我自己懦弱。但也许,我们顺利地找到了饭店,因为接下来的事我又能清楚地回忆起来了。

我先进去,看看他在不在,他认识你,你进去容易打草惊蛇。彤彤把车停好,语速飞快。夜色像布一样把世界盖了起来。我想起我家抓老鼠的老猫(开粮店的最恨老鼠)生了三只猫,一只没养活,死了,是她带我去埋的。小猫身体僵硬了,她给它盖上一块布。布是柔软的,就算变硬了,洗一洗还会变得柔软。

她在拉开书包了,里面的拳套也是柔软的,但她的拳头很硬。

我忽然特别害怕,眼前闪过厨子将她压在身下的画面。如果她的拳头不够硬怎么办?毕竟有时她会牵我的手,我感受到的手是那么柔软啊。

她已经进去了。

恐惧和勇气同时迸发,我什么都不管了,直接冲了进去。

饭店里人不多,几个笑嘻嘻的醉汉在互相劝酒,大声讲话。还有人抽烟。没人注意到我,一个小孩。烟雾缭绕里,只见彤彤鬼鬼祟祟地趴在后厨门口,掀开帘子往里偷瞧,并未莽撞。我松口气,走到她身旁。她低声说,这里人多,不好动手。我点头称是。于是两人退了出来,耐心等待客人一个个地散去,直到饭店关门。厨子最后走,我认识他的电动车,我们就埋伏在车旁的墙拐角处。

他出来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彤彤箭步冲上,挥出一记左勾拳。她没戴拳套,这样她的拳头能更有力。但她太矮了,这一拳只打到厨子的后脖。厨子脑袋晃了晃,转头看着我们。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小畜生,是你这小畜生。彤彤又一记直拳,轰在他心口上。这次他晃都没晃。隔着一片黑暗,我感到彤彤的拳头就像泥牛入海,对他根本造不成影响。她还要继续挥拳,厨子不耐烦了,随手将她拨开,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有完没完,操你妈的,有完没完。一边说,一边把钥匙插进电动车里。彤彤突然发了疯,拼命用拳头去砸他,狂风骤雨一般,尽数落在厨子胸膛。厨子猛地大吼,伸手一推,彤彤踉跄着跌倒。我扑上去,扒住电动车的头,不让他走,心跳如擂鼓。厨子皱眉看着我,似乎在想这小孩儿怎么那么烦人,我看见他的大脸在天地间格外地大了起来。忽然噗的一声闷响,他身体一震,有什么东西贯穿了他的脑袋,鲜血自两边的太阳穴同时流淌而出。他软倒在地,身上还系着白围裙,像从车斗里卸下的面袋。

气温一下凉了下来。我转头望向彤彤,她站在书包旁,抖如筛糠。书包已经打开,里面的东西被她握在手中,不是拳套,黑黢黢的,像一把枪。

我一阵迷糊,我们是真的在冒险吧?倘若不是,我的彤彤姐姐哪来的枪射杀恶人呢?紧接着女孩的哭声把我唤醒。她痛哭起来,那么突然,美丽的脸颤动着,她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练拳击,他打我妈妈,一直打她,像打拳桩一样打她,我妈生完我妹就被他打跑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啊?他为什么要打她?我一时语塞,无法将那个一脸和气的男人与家暴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彤彤恨恨地说,我要替我妈报仇,我把仇恨埋在心里,总有一天我会长大,把他杀了,就像杀他一样。说完,她不解气似的,狠狠踢了踢厨子的尸体。

是的,厨子死了。我们杀了人。

我定一定神,认出彤彤手里的是一把装修用的射钉枪。她怎么会把它带出来呢?她的枪法很准,像为今天这件事练习了很久。不,她想杀的人是她爸,厨子只是她拿来练手的,这才是真相。无论如何,我们杀了人,马上会被抓起来,抓进监狱坐牢,但我们是未成年人,我们不会死,可我没有初中上了,她也没法参加高考了,更没法实现毕业后就去当职业拳击手的梦想了。无数念头瞬间迸发,野马般在我脑海里互相冲撞。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的哭声停了。我瞪大眼睛,看见彤彤怔怔地看着我,满脸泪痕,说,我杀人了,我要去坐牢,但和你没关系,我去自首,跟你没关系,你回去上学,装作无事发生,和我爸说一声,不说也行。我下意识地说,不,姐,你还要拿世界冠军,诺贝尔有拳击奖吗?颁你一个。彤彤吃惊似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说,可我把他杀了,我真后悔。如果这是故事就好了,故事里有后悔药可以吃。

她刚说完,我突然想到,我们是在冒险。冒险不该是这样的。

温暖的夏日晚风又回来了,吹拂着她的泪水和我的脸。我说,这里不是有间地下室吗?她说,地下室?我说,对,咱俩都见过的。你是猴子,我比你小,我就当狐獴,我们把他埋好,像埋那个海员一样。地下室里有一个打火匣,我们点燃它,把他烧成灰烬,然后私奔,我们就开那艘新船,扬起风帆,一直开往世界尽头,我来做你的水手,只要吃口菠菜,就能变得力大无穷。我喜欢你,如果你不嫌我比你小的话,你愿意嫁给我吗?我觉得我的童年在今天彻底结束了,但不重要。如果你不喜欢,我还有plan B,我兜里有瓶魔法药水,只要洒在人身上,就能把他化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是我们杀了他。最残忍的是plan C,把他搁菜板上剁了,让他成为真正的人渣,混进饭店的菜里。彤彤说,那还是plan A吧。你什么时候懂魔法的?我说,决定保护你的时候。说完我蹲下身,在地上画了一扇任意门,画完稍稍开了点缝隙,往里瞧,果然望见一条幽深的楼道。楼梯略窄,现实中还真有些麻烦,但在故事里,有什么事是真的碍事的呢?我感到愉悦极了,几乎快要起飞。为了让自己沉稳下来,不让到手的幸福溜走,我缓缓打开门,把尸体抛下,然后牵起彤彤的手,慢慢地走了进去。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