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比永生了
作者/阿明仔
老头离世后,‘我’去意识永续管理局为他办理意识永续的手续,却被拒绝。同时,依据当下的价值判断,一个叫‘猪比’的小猪,却得到了意识永续的资格。
这不好笑,他是被装在一个信封里寄回来的。
只有他自己会觉得好笑,他什么都会觉得很好笑。他要是没死,这个素材他可不会放过,说不定就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当然,当然,每次他抓住一个素材的时候,都觉得会是他脱口秀演艺生涯的转折点。他就这么转啊,转啊,转啊,转啊,没错,一直在原地打转,然后,他死了。
一头驴转到最后死了,还能做成驴肉火烧,他呢,只能用火烧掉。
他一直自称是什么“预期违背之王”,还真是,他要是没死的话,这个素材也不会出现。
说脱口秀他是职业的,我不行,我就是一个听过他所有段子的老太婆,凭良心说话,不怪那些观众,确实都不怎么好笑,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么个下场。
凭什么一头网红猪的意识都可以上传,我家老头子的不行。
瞧瞧这上面写的是什么鬼?
“社会影响力指数、网络互动活跃度及文化价值贡献度等核心指标均未达到‘意识永续计划’基础准入阈值。根据生前数据分析,其意识此后无法为意识世界的人类提供有效价值。很遗憾,其意识备份不具备上传资格,无法通过申请。感谢您对意识永续管理局工作的理解与支持。”
我谢谢你。
幸好我没有当场被气得把这页纸搂成一团,正打算这么干,发现背面贴着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我的死老头子。
一个多月前,殡仪馆的人刚把这片储存有意识备份的芯片从他的脑袋里取出来,我就瞬移到了意识永续管理局。
“瞬移”是他对我的调侃,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出门散步,过马路时我都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对面去,但是他走得慢,我总是瞬移到马路对面,再瞬移回他的身旁,再瞬移到马路对面,再瞬移到他的身旁……反复好几次,而他慢得更像是原始人类在进行一次长达几个世纪的大迁徙。
我说这个干吗?证明我们虽然不一样,但是我们一起走走停停了一辈子,不能到了最后,我却要扔下他不管。以前他走得慢,我得管他,现在他走得太着急了,我得拽一拽他。
我把老头子的芯片交给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她看也不看一眼,让我在十几份材料上签了几十个名字后,就叫我回家等消息。
我以为他们会给我发电子信息,每一份材料上都有我的通信号码,他们想联系我就像按下电灯开关一样简单。
“啪”,我的头上亮起一盏灯泡,然后我就知道结果了。可是他们却连按下开关都不肯,反而大费周章地把老头子邮寄回来给我,那可是他活生生的意识,只此一份。
我耐着性子等了足足一个月,中间只出过一次门,把老头子的骨灰撒到大海里,随后就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我得找一个可靠的人到时候把我的意识芯片也交到意识永续管理局那里去。我怕他的意识在服务器里等太久,被别的老太太给勾走了。
一个月后,我直接瞬移去管理局询问进展,他们说三周前就已经把申请的结果反馈通知书寄回去给我了,包括他的意识芯片。
包括他的意识芯片!用邮寄的方式!甚至没有提前通知一声!
我不知道当时快递员有没有跟我联系,我只是一个老太太,我是不会接听任何陌生人的通话请求的,老头子不在了,我不想被人骗得一无所有!
我当即瞬移回到家里,幸好……幸好!
那个信封很大,足够塞下一整盒A4纸,虽然实际上只装了37页。用的是防水材料,找到这个信封时,底部已经破了一个洞,离那个可以吃掉一个人的排水沟不到半米。
前面三十六页是关于加入“意识永续”的相关条例,什么自杀者、犯下重罪或者屡教不改的、对社会造成严重负面影响的、欠债没有还清的……意识不可永续。这和我们这两个平安度过一辈子的老人没有什么关系,我拿过三好学生的奖状,拿过热心好市民的锦旗,老头子也拾金不昧过,虽然我们没有去搀扶一个突然倒地的老人——我们可是比他还要老一些。
符合加入的条件倒是有不少,只要满足其中任何一条就行。
“缴纳够五十年的社保。”——这个我有,老头子没有,他之前倒是缴过十五年,达到最低可以领取养老保险金的资格后就主动停掉了,那时候这个管理局还没出现呢。这个倔强又无知的男人,从来不愿意听我的话。
“一次性缴纳金额达到八百万。”——我们或许是错过了几万次中彩票特等奖的机会。
“生育有子女并抚养至成人。”——我没有子女,老头子有没有我不知道,他要是敢有,呵呵。
那些条例看得我头晕眼花,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他们只给我寄这一页就够了。
为他申请“意识永续”时,在职业这一栏,我勾选的是“文娱类”,填的是“脱口秀表演艺术家”,不然还能是什么呢?他当了一辈子的地下脱口秀演员,这二十年都在用自己的死来开玩笑。
我把贴在这张纸背后的透明塑料袋撕下来,捏住一个角,拎在眼前看,就像以前揪住他的耳朵那样,这个该死的老头,死了都不让我省心。
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我还求他,我已经照顾了他一辈子,能不能让一件好事给我,让我死在他的前头。
他说,没办法啊!谁叫我的命比你好。然后双腿一蹬就走了,这个老登。
当时我就在想,行啊,你什么都不想管是吧?意识能不能永续也不重要是吧,那我也不管你了,正好,等我的意识上传之后,呵呵。
越想我越来气,他嬉皮笑脸一辈子,靠嘴吃饭,狗嘴里却没能吐出一根象牙来。
老话怎么说来着?每个时代都是最好的时代,也都是最坏的时代。在我们年轻的时候,隔三岔五就暴发疫情,世界局势不稳,战争频发,全球经济一蹶不振,就业率快速下跌。我和老头子,以及身边肉眼可见的那些人,感觉都看不见未来,没有人想要繁衍后代,也没有那个能力。
意识上传的事说了几十年,一开始还像个热潮,就像之前的“元宇宙”“AI智能”“火星移民计划”……后来全都不再当一回事了。
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下来。
意识永续管理局成立那年,我们都快六十了,幸好那时候我还没退休,社保还在交着。
我们都快六十了,这个世界上该吃的吃了,该去的地方去了,该玩的也都玩了,觉得我们活这一辈子活得够够了,接下来的人生就是混吃等死。结果意识永续技术实现了,他当时还写成段子来吐槽自己,说什么我们虽然熬到了这个奇点,但是这个技术就不是为我们这代人设计的,都不带提前通知一声,那样还能在有能力时努力生个孩子作为保障,他那时候原话怎么说的来着?养儿防死。
完全冷场,一点都不好笑。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能坚持着当了一辈子的脱口秀演员,没有一个好笑的段子留下来。他当初觉得我很会吐槽,还怂恿我辞职和他一起组成漫才,要是听他的就真的见了鬼了。
对,是的,没错。我们也知道一切都是为了保证人类文明的延续,社会治安好了不少,生育率也在不断攀升,虽然不关我们什么事,但总归好死不如赖活,老头子也还没和我腻歪够,能摆脱这副老掉牙的壳子,还可以继续活着,对我们来说,也挺期待的,还想着可以继续去当我们的神仙眷侣。我还答应他,等到了意识世界,不愁衣食住行了,啥也不用干了,我们就组成漫才。
我们当时觉得科技进步,社会进步总是好事,谁能想落到我们自己身上成了这档破事。要是大家都死了就拉倒,那我可没什么话好说的。
瞧瞧这意识永续管理局的口号,死亡只是刚刚开始!什么意思?我家老头子当年从几百万个里成功挤到起点,热身了一辈子,结果栽在了起跑线上!
我不甘心,换上老头子的眼镜又认真检查了一遍这页纸。
好死不死,这个时候眼镜底部突然弹出了一条新闻,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意识永续管理局”的LOGO我还是过眼难忘,回调查看。
是某个社会名流死了,他的遗孀把他的意识和一头罹患绝症的猪的意识一起上传了,我不知道这个社会名流是什么人,但我知道那头猪,是个超级大网红,我也很喜欢它,忍不住就想看看。
现在我只感觉到愤怒,这是老头子在提醒我吧?一头猪的意识都能上传,他却没有资格?
我该怎么办?当然是去意识管理局讨要个说法。
选择人工服务,老头子生前就说过,我这碎嘴的本事对智能不管用,全世界的活人只有他一个忍受得了,现在死人也是吧。
我克制住想要直接冲到柜台前去的冲动,在类似的单位上过一辈子班,知道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事情越闹只会越糟。
趁排队的时间,我还能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驳回的理由是什么来着?我也已经是个老糊涂了。
排队两个小时,接待我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小姑娘。
她全程保持微笑听完我用两个小时整理出来的申诉理由,然后和我说,整个判定流程严格遵守相关条例法规,没有任何遗漏存在,所以只能再次表示遗憾,希望能得到我的理解。
不知道怎么训练出来的,比智能机器人还不近人情。
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脾气,质问她为什么一头猪的意识可以上传,我家老头子的不行。
她好像对猪没有什么概念,表情疑惑,但是我说出“猪比”的名字时,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声音也跟着变嗲了,虽然马上就变回原先的那副表情,但依旧无法控制脸部肌肉的颤抖。
好像“猪比”和猪是两种概念,好像“猪比”是一句咒语。
她立马调出了一大堆关于猪比的数据给我看,我看不懂那些飞速跳动的彩色柱状图和数字,她跟我解释说,不到五个小时,猪比的实时数据显示,它在意识世界里的价值指标已经进入了前五百,还在不停飙升。
我气极反笑,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她的意思是我家老头子还没有一头猪有价值。
她跟我解释,说我家老头子肯定比猪有价值,但是“猪比”是个特例,它的意识上传这件事不仅经过多维度的评估体系,比人类意识上传要严苛得多,而且,当时还把最终决定选交给了公众,以投票的形式进行,最终结果是,它获得了超过百分九十五的同意票。
这里面有一票是我投的,当时老头子决定不参与投票,我还硬逼着他跟我一起投了同意票。
呵呵。我们这两票无关轻重,他也不会怪我,但他肯定会把这个素材写到他的段子里来对嘲笑我。
我不想和她在这个话题上纠结,我得和她好好掰扯下什么叫“价值”。
我说我家老头子是个职业脱口秀演员,线下演出过几千场,给无数人带去了快乐。我们也早就研究过管理局的条例,他以前的同行都能靠这个身份上传意识,为什么就我家老头子的不行?
她说因为现在选这个职业来上传意识的人有些太多了,可以说,几乎人人都可以称自己是名脱口秀演员,所以现在管理局的筛选机制就相对比较严苛了。
我说我家老头子那是正经的,都干了几十年了,有专门的演出场地。
她说这个行业没有专门的资格证书证明,那些地下演出的数据无法统计,只能通过线上的整体数据进行评估,我家老头子的数据很差,无法通过价值评估。
我说我家老头子在活着的时候能逗乐我,能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这些价值,他们怎么算?
她说这些都是非常主观的感受,属于私人化的情感体验,只对我个人有效,无法纳入社会价值评判体系。
她们管一头猪叫价值!管生孩子叫价值!管钱叫价值!就是不管一个普通老头让另一个普通老太婆觉得这辈子没白活叫价值!我拍打着桌子冲她吼叫,问她没有我们这些千千万万的没价值的人活着、爱着、互相逗乐,他们所谓的那高高在上的人类文明是个什么东西?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她很冷静,说我现在情绪过于激动,能理解我失去亲人的痛苦。
她理解,能理解?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她说“爱”作为一种主观情感,也无法被量化纳入现行价值评估体系。
她说我所有的申诉理由都缺乏可验证的、符合条例规定的客观价值依据,所以只能维持原判定。
她说一切都是按照法规的流程走的,而且,我家老头子也不是不能上传,比如那条,只要一次性缴纳八百万就行。
我问他一个老太婆去哪弄到这么多钱。
她笑了,她说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不是管理局的问题。
我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突然和我说,谈完我家老头子的问题,接下来要谈谈我自己的问题,拿出几份文件想让我签署。
她怎么能觉得已经谈完了?
我问她我有什么问题,是不是我的意识也无法上传?
她说恰恰相反,系统对我的评价非常高,说我曾三次举报过所在社区里发生的违法乱纪的事情,获得过热心市民称号。说我很有执行力和组织能力,擅于管理,又有热心,意识世界很需要像我这样的人一起来维护。等我死后,可以为我分配到一个优质的社区。
我冷笑,我可是交了足足五十五年的社保,本来就可以上传,说什么帮我分配到优质的社区,无非就是想靠这个来堵我的嘴,让我放弃申诉。
她说管理局考虑到我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所以如果我同意的话,现在就可以帮我提前办好登记手续,等到我死的那一刻,她们会第一时间派专员上门帮我妥善处理,包括我的相关后事,我也可以拥有一个稳定、安全、优质的数字化未来。
我当然不可能签那些文件,这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老头子的意识要是没能传上去,我自己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义,人生地不熟的,我一个人能怎么活?
他死在我前头,我有什么脸面自己一个人永生?
我年轻时也在这种单位上过班,交涉到这里,知道再和她磨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去想办法找找别的可能,趁我还有这个精气神。
离开管理局,突然感觉所有人都朝我看来,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意识到他们是在看我身后的管理局。
楼体炸响烟花,然后是“猪比”憨厚又狡诈的形象。它在意识世界里的价值指标已经进入了前一百,为了庆祝这个时刻,管理局决定对之前所有投票同意它的意识上传的公众进行抽奖,到时候十几亿人里将有一百个人能得到一只“猪比”的意识分身作为他们死后在意识世界里的私人宠物。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我感觉自己快窒息了。
回到家里,我对着放在桌子上那片装在塑料袋里的芯片发呆,我不敢把它拿起来,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一用力就把它给捏碎了。
缓过气来之后,我先查了账户上的余额。没有后代,本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原则,毫无投资理财和储蓄的概念,所有数字加起来不到五十万。
我的那些首饰、包包,还有老头子收藏的那些破烂玩意应该能卖个三四十万。
给房产中介打了个电话,着急出手的话,他们可以用两百五十万的价格收下来。
这些就是我们两个人一辈子能换到的所有“价值”了。之前我们就盘算过,对于生活在二线城市的两个老人,虽然算不上富得流油,但起码也算得上冒泡了。
逐字逐句看完那三十六页条例,找不到半点可能。
心里的怨气越来越重,袋子都已经破了个洞,你怎么就不主动掉到那个排水沟里去呢?感觉心里也破了个洞,眼泪从那里不停地流出来。
用全息投影仪播放他的那些脱口秀现场,全是后期配进去的笑声,还都是我亲手给他弄的,我自己一个人就能模仿出好几十个不同的人的笑声,现在听起来特别刺耳,就像是无数个回旋镖突然同时飞了回来,对着我哈哈大笑。
我曾问他为什么选择脱口秀这个职业,他很认真地和我说,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快乐,想把这个快乐传递给别人。
难怪他的脱口秀都不好笑,人们喜欢看的喜剧本质上都是悲剧。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快乐?他说因为我。
这个死老头,从来不给我一个扔下他不管的理由。
我需要做点别的事情让自己先平静下来。我打开全息投影设备,习惯性点击主页右上角的链接。
是“猪比”的社交媒体主页,已经停止更新了,还有人在不停地给它刷评论,说等自己意识上传后第一时间就会去和它互动。
呵,呵呵。
我退出这个社交媒体,切换到其他平台,再切换,再切换,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魔在作祟,到处都是关于“猪比”的新闻。
“猪比”永生了,全人类都在庆祝。
关掉投影,深呼吸,仔细回想今天跟那个工作人员的交涉细节。
或许第一步我就错了,不该把老头子的职业填成脱口秀表演艺术家。我再次拿起那份条例。
“对社会造成严重负面影响的。”
特别醒目,或许这就是关键,是他们对脱口秀演员的刻板印象,我家老头子可从来没有拿别人的愚蠢做梗,也没有批判过社会,他只嘲讽自己,偶尔取笑我。
他只是喜欢逗乐。
不行,明天我要再去申诉一下。
根本睡不好觉,又不敢吃安眠药。第二天一早就到了管理局,排在第一位,接待我的还是昨天的那个工作人员,我直接挑明想要和她的上级主管对话,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是他们依旧这么无情,我会想尽办法把这件事情闹大。
我一个死到临头的老太婆,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几分钟后,我被带到了一间办公室,接待我的是一个秃顶的中年人,笑眯眯的,有两个小酒窝,好像是个有求必应的弥勒佛。
是我想多了。
显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没等我开口,就说他已经复查了所有的资料,为了公平起见,只能对我表示抱歉。
我问他能不能重新填写申报表,说我家老头子虽然是个脱口秀演员,但他实际上只是一个爱说笑话的人,他从来没有批评过什么,也没有给任何人或者社会带来过负面影响,希望他们能够重新审核一下。
说完我把一张储存卡递给他,里面有我能找到的他的脱口秀现场的影像。
他轻轻地把这张储存卡推向一边。
“问题确实出现在这里。”他笑眯眯地说,让我看到了希望,但是随后就被泼了一大盆冷水。
“很多优秀的脱口秀演员在意识世界里的价值指标都挺高的,和这个职业没有关系,批评也是一种价值,而且是很重要的价值,有助于人的反思,促进社会进步。就像您所说的,您的先生,从来没有进行过有意义的批评,他只是停留在玩语言结构之类的低级层次上。”
低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肯定不是瞬移,虽然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家里了,但是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是丽娜,我认识快七十年的老闺蜜。
“你怎么过来了?”我问她。
“我怎么过来了?不是你打电话让我过来说有事要和我商量的吗?”她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伸手往我额头上摸了一下,“你是不是生什么大病了?”
“噢。”我给她打过电话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她一直看不上我家老头子。她是我大学同学,认识她比认识我家老头子还早,当初决定和他在一起,她就表示过强烈反对。
她当然好,各方面条件都好,能闯能拼,有自己的事业,虽然离过三次婚,但是关系都处得不错,四个子女也都很争气。
不像我,没出息,只想安稳过一辈子。
各人有各命。
噢,对,肯定是我给她打的电话,她是我认识的最有钱的人了。
正在胡思乱想,她走到沙发处坐下,“你家那个活着的时候我不好多说什么,现在我可得好好劝劝你。”
我想不起来自己在电话里都和她说了什么。
“你看,我早就和你说了,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能陪他走这么久是他的福气,接下来你就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就得了。”她完全不顾我的感受,继续教育,“怎么着,他活着的时候让你操心,死了让你操心,要是真能把他也整进去,你还想帮他一直操心下去?你可想好了,那不是十年一百年的事,是没完没了的日子,就他那种抓住你就不放的德行,累不累啊你?你完全就是在作茧自缚。”
我找到一个气口想要插话,她摆了摆手,“求你了,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你现在可千万别和我说爱啊爱的,我过敏。你们那根本不叫爱,完全就是你在付出,他付出什么了?你认真想一想,他给你办过什么实事?让你享过什么福?”
“行了,我是让你来帮我的,不是来听你教训的。”我说。
“瞧你这副模样我就来气,每次你找我都不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说说看,你哪一次找我帮忙不是为了他?”
“你知道我的性格,没办法就这样扔下他不管,到时候我自己进去了都不安心,反正以后时间多的是,你想怎么玩我都陪你。”我说。
“你啊!”她说着摇了摇头,“你啊。”
“你到底愿不愿意帮我?”我说。
“怎么帮?”她看着我的眼睛。
“我还差五百万。”
她一下站了起来,好像沙发上有条蛇似的,“五百万!你以为我有那么多钱?”
我抬头看着她。
“别说五百万,五十万我现在都拿不出来,你快醒醒吧。”她把目光移开,“我刚还准备卖房子筹钱呢!”
“你为什么要卖房子?”我完全是无意识地问出口。
她应该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也不再隐瞒,“你知道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弄到手的是吧?”
“噢,你想要什么?”我说。
她白了我一眼,“你觉得会是什么?当然是猪比。”
“猪比?”
“你不知道吗?管理局那边开始抽奖了,将有一百个人能得到一只‘猪比’的意识分身。”
我点了点头。
“那你说谁不想拥有一只猪比呢?你知道一只猪比的意识分身在市场里已经被炒到多少钱了吗?”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保底是六百万。”她说,“你知道我有多爱它,我必须要拿下一只。”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肯定是觉得已经走投无路了才会给她打电话的。
送丽娜离开后,我什么都没干,躺在床上,感觉老头子就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也是个笑话。
睡不着,接下来也没什么好干的,以后都不会有什么可干的事了。
我起来,把所有的安眠药都倒出来,一颗颗吃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有什么东西在震动。我伸手抬起自己的手腕,没有任何动静。
依旧有什么东西在震动。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是老头子的腕表在震动。
我挣扎着把它拿起来,接听。
是一个富有磁性的男人的声音。
“尊敬的邓先生您好,我是意识永续管理局的工作人员,这次来电是来恭喜您中了我们这次的抽奖活动,获得猪比的意识分身一只,请记得带好证件前来登记领奖。”
责任编辑:讷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