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热带
作者/许牧
你就没有颜色鲜艳些的热带花,
有绯红色生命的,给我?
——T·S·艾略特《荒原》
一男两女凑在玻璃幕窗前,扒着窗户往里看。
室内的热带绿植,龟背竹、琴叶榕与散尾葵,蓊蓊郁郁,只给他们留出不多的视觉空间。中央的灯球切换紫红蓝三色光束,又穿过绿植叶片间的缝隙,映射在窗外这些人的脸上。三张脸瞬间像抹了油彩。下一秒,全都跟川剧变脸似的,各自焕然贴上新脸谱。
这里是间酒吧。他们看到灯球下的简易舞台上,皮质的高脚凳上,坐着一名头戴千鸟格贝雷帽的男性演唱者。纵使帽檐压得再深,也遮不住演唱者潮水般汹涌的长发。演唱者手抱吉他,自弹自唱,嗓音豁亮,根本不需要借助麦克风去扩音。赵晴将脸从玻璃上移走,却给玻璃烙下半张脸大小的粉底印子。她问冯威,能不能听得清里面的歌手唱的是什么?冯威说,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这曲子我也会弹。赵晴觉得新奇,从未见过他弹吉他。冯威讲,也就只会弹这一曲,高考结束后的暑假跟着网络上的视频课学的,半吊子,连和弦都弹不准,入门级的吉他爱好者都爱拿这首曲子卖弄。
程颖问他们要不要进去喝点东西。赵晴转身将原本拎着的帆布包甩到肩上,包里没装太多东西,空空瘪瘪,形同虚设,纵使拉链没拉上,也不见有什么物品从中掉出。她打算打道回府,跟程颖讲,可算了,点一听可乐,没个二十块钱可下不来。我们仨共喝一罐,你嘬完了我嘬,我嘬完了他嘬。可乐都已经喝了个精光,那人的《加州旅馆》却还没唱完,多寒酸!
他们到便利店买啤酒,买冷藏柜陈列的冰啤酒,买两瓶,冯威一瓶,女孩们共饮一瓶。从便利店走出去半公里,酒瓶一直握在手里,海边潮热的空气在瓶壁凝结成细密的水珠,水珠膨胀聚合,成了水膜,赵晴便将掌心上沾着的水用连衣裙揩干,这才想到,没有用来开瓶的瓶起子。冯威意欲从腰包找出钥匙来撬开瓶盖,好巧不巧,从包里取出的瞬间,钥匙掉落,顺着铸铁篦子溜进下水道。两瓶酒暂且搁置一旁,赵晴打开手机闪光灯为冯威照明,手机擎着有足足三分钟,他都没把篦子掀开。程颖接替她继续举着手机打光,她跟冯威合力去拉,依旧无果。
三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脸上的汗渍如酒瓶瓶壁上的水渍,集结成大滴的水珠后,成股向下流淌。冯威说,歌晦气,那歌唱的是旅馆,叫我今晚只能住旅馆。赵晴说,关歌什么事?冯威愀然,继续讲,酒吧也晦气,如果没经过那间酒吧,自然就没喝酒的想法了,钥匙便也不会掉进下水道。赵晴起身,跟他们商量,要么回商店把啤酒给退了。她声音很小,另外两个人都没听清,更像是窸窸窣窣的自言自语。冯威再次拉开腰包拉链,翻找一通后,道,罢了,旅店也住不成,没带身份证。说完,他倒握酒瓶,瓶盖顺着马路牙子轻轻一磕,酒瓶开了。
三年后,冯威从大连搬到杭州,给一家外贸公司跑东南亚的市场。公司在拱墅区,为了房租价格能低些,他放弃了交通便利,在毗邻的临平区租了间四十余平的公寓。他很快就后悔了。他本该选择住在萧山区的,那里有机场,出差可以更便捷。他不常在公司,所住的公寓也只能算作是摆设,是一副十足的空壳子。除了一些必要之物,比如电热水壶、晾衣架、洗漱用品和床品,他几乎没给住处添置太多东西,搬来时是什么样子,如今就还是什么样子——房子跟冯威本人一样,孑然一身。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飞机上,在印尼、马来西亚以及泰国的酒店里。每次回国,当他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将行李放在落灰的地板上,洗完手,重新推起电闸盒里的电闸,再将吸尘器连接上电源,吸除遍布在床上、沙发上、地板上的灰尘,他都觉得自己像只虱子,寄居此处,隐匿其中,同时又以这个能够包容自己的庞然大物的新陈代谢为食。
冯威偶尔也会回想起三年前借宿在赵晴家的那个夜晚,他们都喝了酒,微醺,不至于酩酊,脸颊的红晕被床边落地灯的橙黄色灯光遮掩,却又欲盖弥彰。那晚的灯光不算强烈,却惹得冯威睁不开眼,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他感到自己的眼皮较于往常更沉重了些。他躺在床边的沙发上,眼睛眯出一条连瞳孔几乎都完全躲藏在里面的缝隙,看着落地灯的灯光犹如隔断,将两侧的沙发和床划分出一道楚河汉界。没有枕头,他枕着一只淡粉色的毛绒公仔,上身盖着赵晴给他找来的棉麻混纺的针织毯。他看着赵晴侧躺在床上,头倾向另一侧,如约翰·柯里尔所绘的《睡美人》一样恬静。他又环顾起房间的所有布置。他注意到床对面的墙面上本该挂着一台电视机,现在只剩下丑陋的、光秃秃的电视机挂架。无数只毛绒公仔就堆放在电视柜上,杂乱不堪。墙上嵌有两层置物搁板,上面摆放着几只不同款式的玻璃杯。他从其中一只杯子的倒影中看到赵晴悄然将脑袋转向了沙发这边,等他看过去,她又转了回去,佯装成半寐的模样。倦意使得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却又三番两次地睁开。开开合合,落地灯的灯光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被瞳孔接收,好似心跳声以视觉的方式,在这个狭仄的空间无声表达。噗通,噗通。他也捉摸不透自己为什么不想睡,明明已经无比困倦。他试探性地问她,你睡着了?他声音微弱,微弱到和空调机的噪声有着同样的分贝。他清楚她也没睡,但还是要等待着对方的一句“嗯”。正如冯威所预料的,她简单地答应了声,轻言软语,嗓音不明澈,像是声带刚被极细目数的砂纸轻轻蹭过。赵晴清了清嗓子,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冯威问她,你从来都没想过养只宠物吗?独居的女生向来会养些猫猫狗狗。
赵晴将被角往下拽了拽,身子翻向冯威这边,一只手插在耳朵与枕头之间,回忆说,养过松鼠,三个月,让我给养死了。你知道的,我不是冷漠的人,但它的死并没叫我太过伤心。它给不到我太多的情绪价值——工作日,七八点钟,我下班回来,它都已经睡去了。准确讲,这三个月里,只有周末的那几天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陪伴。
之后呢?没再养过其他宠物吗?冯威问。
赵晴讲,猫也养过,鸳鸯眼的美短,一只眼睛黄,一只眼睛蓝。趁我没在家,那傻猫偷偷溜进厨房,把屎拉在炒锅里。我给它千挑万选的猫砂盆,里面铺满最贵最好的除臭猫砂——我给我自己买厕纸都没买过那么精贵的,它不去用,专往锅里拉屎,不管怎么调教都改不了。我就把它送给我朋友,锅我也没留着。我朋友养了一段时间,告诉我说,这只猫在她家从没出现过类似情况,本本分分。我便清楚,这只猫就不该属于我。
冯威不语。借由她的描述,他倏然想到了自己儿时,在他们家动迁至楼房以前,还住在两户人家共用一个灶台的平房时,院子里时常会光临一些野猫,三五成群。这些猫素来不走正门,飞檐走壁,从左邻右舍的围墙跃至屋顶,再从屋顶跳到窗户外边的预制板上,之后又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围墙上那些用水泥嵌着的碎玻璃碴只能防得了贼,却奈何不了这些家伙。无论玻璃碴有多密集,这些猫总能轻巧地避开。其中有只三花猫,是家里的常客。这只三花猫的脑门上有块水滴形状的黑色斑点,很好辨认。他想将这只猫据为己有,顺着巷弄一路追赶,直至追赶到四车道的公路,他没再追。他亲眼目睹这只原本活蹦乱跳的三花猫冲向马路,被疾驰而过的卡车碾过。
是愧疚,也是执念——当冯威后来再遇到脑门上有着特殊胎记的动物,或者,实实在在的某个人,他都会想去多接触接触。赵晴的额头上就有这样的一枚胎记。据她所讲,刚出生时,这块胎记要比如今看着更加明显,足足深出两个色号。它跟随皮肤生长,淡化到化妆时只需要用粉扑轻拍几下,便可全然遮住的程度,自然也就没了去除的必要。只是,现在她卸了妆,这枚胎记赤身裸体地暴露在床边暖黄色的灯光里,在晴空朗日下沿街裸行,好似马背上的葛黛瓦夫人。除了自己的父亲、先前交往过的对象,没有任何一个异性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这样的自己。赵晴注意到冯威不再开口,单是盯着自己的额头,有些抵触,就又将右手边的被角往上提了些,同时脸也转了回去。
那晚,他们闲聊着关于公司的琐事,从不懂业务却非要插手业务的老板讲起,继而聊到老板的八卦,他为了挽救一段山穷水尽的婚姻,创立了这家公司,送给他现在的妻子,将她的名字填写在营业执照的法定代表人一栏。继而又聊到程颖从老板娘那里听说,她们正在备孕,打算次年生出二胎来。冯威觉得,她们的婚姻被镀了层金,只要用手触摸,那上面就会沾上煞风景同时又难以擦除的手印。冯威问她,你以后也会这样吗?赵晴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他,你是怎么想的?冯威答,我也不能断然去讲,万一以后我也这样,那就是打自己脸,但至少我现在会觉得,这种关系已经不太纯粹了。赵晴说,算是洁癖吗?没有什么关系是绝对纯粹的,我觉得。
他们和程颖共事于当地的一家传媒公司,是在其初创时就入职的首批员工。公司人员流动大,三年时间里,他们身边的同事来来去去,一茬接一茬,只有他们三个还坚守其中。有天冯威告诉另外两人,自己也打算去南方发展了,赵晴和程颖的脸上没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惊讶。他们都清楚终归是要分开的,只是时间的问题,这座城市留不住人。那天晚上,他们再次去了位于滨海路渔人码头的那间民谣酒吧。比起刚参加工作时,他们各自都有了些积蓄,虽说不多,毕竟是在二线城市,这些积蓄不足以让自己车房无忧,但至少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酒吧,找个位置坐下,点些正儿八经的酒水。
来到昔日酒吧所在的那条街,酒吧的门头早已更换,摇身一变成了礼品店。这三个人凑在玻璃幕窗前,像从前那样,扒着窗户往里看。礼品店的老板不常清理窗户,赵晴刚将手放在上面,整个掌心就沾满灰尘。她用另外一只干净的手去拉提包上的拉链,意欲从里面拿出湿巾擦手。那是只经典款的奢侈品皮包,山寨货,金属拉链粗涩,她跟它拗了许久都没拉动。她叫冯威帮忙拉开。各自用湿巾擦过了手,赵晴又用手里的这块湿巾,在蒙着灰尘的玻璃幕窗上擦出一面巴掌大小的开窗。店铺内的布置豁然开朗。先前酒吧摆放的几株热带植物仍留在店里,不见明显生长,却多了些未被修剪的残枝败叶。绿植的身后,陈列的净是些没什么实际作用的小玩意儿,如明信片、钥匙扣和冰箱贴。每排货架的两端都缀饰着粉红色的夜灯,瓦数不高,不洋气,透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花里胡哨——不乏这样的可能,这家商店走的恰好就是怀旧复古风。
赵晴掏出手机,想给店铺拍照以作纪念,镜头不断拉远,放大了货架上商品的价签,这便发现钥匙扣竟要二十块钱一枚。她颓丧说,从前买不起酒吧里二十块钱一听的可乐,三年后依旧对着二十块钱一个的钥匙扣望尘莫及。顺着话题,冯威转身说,工作这些年,我只攒了不到三万块钱。程颖说,都差不了多少,不敢花钱,一半的工资都上交给了房东;也不敢交朋友,所有的社交活动都离不开钱,而且,在这所城市交到的朋友,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个月会不会突然打包行李彻底离开,之后甚至永无再见面的机会。这样一想,那些社交就变得更无必要。
自始至终,冯威都觉得自己在临平区租的这间公寓少了些什么东西。他讲不出。他开始为它添置物品,林林总总的物品,小到餐具,大到家具。这个过程,就像是用铁丝给一株行将就木的植物绑上仿真的叶片,不仔细推敲的话,倒也算是生机勃勃。每次去到热带国家出差,他也会将当地的一些特色产品带回自己的公寓。他带回了普吉岛的香薰、吉兰丹的银器、雅加达的手工织品……渐渐地,他觉得这些物品有着跟人相似的体温,确切说,是类似于变温动物的体温,而非人类这样的恒温动物。当它们跟随着自己,从热带来到温带,它们的体表温度也随之降下来,自然也就无法如他期待的那样,有能力去温暖这个麻木的空间。
他将从雅加达购得的民族风情的织物铺在餐桌上。那里既是他的餐桌,也是他的办公桌。织物铺在上面以前,没有经过任何的漂洗和熨烫,折痕明显,表面吸附着诸多碎线头。有天,外卖中的肉丝掉在上面,他简单用纸巾擦干,油渍大片晕染。之后的日子里,奶渍、咖啡渍、板结的饭粒、头发碎屑,悉数落在上面,他都没去清理。他觉得没这个必要——如果他将它丢进洗衣机,再挂到阳台晾晒,还没等它晾干,他就要重新收拾行李,赶往接下来的出差地。
这张来自印度尼西亚雅加达的桌布,疮痍满目,并且随着冯威所交往对象的更换,它也在变换着自己的用途。这些女人当中,有做直播的网红,有奢侈品店的柜姐,也有同样跟他从事外贸行业的同行。网红会将它在清洗干净后,挂到餐桌背后原本光秃秃的墙面上,作为直播时的背景。柜姐又将它从墙面取下,叠成四四方方,垫在猫窝下面。那只布偶猫是情人节时,柜姐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分了手,猫又被她要了回去,连同猫窝。等最后一位交往对象,那位外贸业务员谢梦光临冯威的公寓时,这块桌布已经被糟蹋到无法让人辨认出它曾是一张精美的手工织品的程度。谢梦将它裁剪成小块,用来擦地。他又出差到印尼,到曾经购买过手工织品的集市上再次买了一张,却找不到和先前那张一模一样的花色。他将透明包装上的胶条撕开,从里面取出织品,展开,抖动,抚平。他问谢梦,这东西应该就是用来铺桌子的吧?至少不能做头巾。谢梦从斗柜翻出粘毛器,将它从桌子的一端滚到另一端,并问买它用了多少钱。他只说了个大致的价格,她便断然说,贵了,成本最多一半。冯威讲,总得让商贩们挣点儿。她将他出差换下的脏衣从行李箱挨件取出,丢进洗衣机的滚筒,在其嗡嗡旋转时,谢梦突然问他,要不要找机会见见双方父母?他在浴室,其实是听见了的,却仍推开淋浴间的门,探出头问她,你刚刚说的什么?她没重复,也并未顺着方才的提议继续说。没什么。她说。
男人和女人最大的不同在于,男人习惯靠着对未来的判断,决定此时此刻的态度;女人往往以当下的感受,搭建事关未来的亭台楼阁。前者是理性的分析,后者是冒险的投机。并且她们中的大多数,从不认为自己正经历着一掷巨万的投注。在冯威看来,他要跟她去见她的父母,或者,带她见自己的父母,通通都是在掷骰子,他甚至还不知晓关于她父母的任何信息。他打电话给赵晴倾诉自己的苦恼,赵晴对他的判断是,其实他连是否要登上赌桌这件事都没想好,就更甭提什么掷骰子与投注了。赵晴同他讲,程颖回老家结了婚,没多久又离了婚。冯威感到不可思议,凭他们之间的交情,不说邀请自己在她的婚礼上做伴郎,好歹也该给自己发张喜帖。赵晴解释说,压根儿就没办酒席,只去民政局办理了登记。结婚证刚领走,还没在手里捂热乎,紧跟着就又去领了离婚证。冯威猜测说,是为了买房才假结婚?赵晴说,哪还有什么限购的说法?况且她名下连一套房产都没有。冯威不解。赵晴这才交代个中缘由:程颖找的结婚对象家境殷实,家里只希望他尽早结婚,结局如何,无所谓。冯威问,那她为什么还要跟他结婚?赵晴说,结婚的时候,男方家里给了她六十万;办完离婚手续,男方又以个人名义给了她二十万。冯威说,“个人名义”,这词儿听着就正式,没个过亿的身家都不敢这么用。
赵晴跟冯威讲自己也来到杭州发展的时候,冯威人在越南河内。她跟他讲,在杭州找到工作和正式住处前,可能都要暂住到他家里。冯威将住址和智能门锁的密码给了她,同时知会了谢梦。她没赵晴预想的那么好看,就算不是不可方物的,但至少该是光鲜亮丽的。赵晴原来通过冯威在社交软件上发布的照片里见过她,照片和本人看着迥然不同。她盯着对方的脸,以像素为单位,跟自己印象中的进行比对,试图找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哪哪都不对。赵晴尴尬地接受了对方的寒暄,没有回应。她觉得,无论是相貌,还是自己跟冯威的交情,都能为自己提供弥足的优越感。她将自己的行李放在门口,提包固定在行李箱的拉杆上。谢梦问她要不要帮她将行李拿进房间,赵晴没吭声,兀自脱下鞋,连拖鞋都没换,只穿袜子进去。谢梦注意到了她的提包,以期借着这只包跟她展开话题,便跟过去说,你那只包,我也有只一模一样的。赵晴不言语。她在短暂的沉默里企图找出一种能够体现出自我优越感的回答,她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态,自己原本完全不是这副模样。她不疾不徐地说,那只包啊……那只包在我认识冯威的时候就已经背在身上了。
冯威从没提起过,自己已经交了女朋友。如果不是这次到杭州,她或许永远都不知晓谢梦的存在。当然,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仅仅是昔日的同事关系,再亲密些,也只能算是挚友,又非情人。她坐在冯威家的沙发上,谢梦已经出了门,说是要去超市购置些食材。步入这间公寓的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三番两次有这样的想法冒出——要不就干脆到附近宾馆开个房间算了。冯威的家也不宽敞,没有多余的房间。现在还好,至少这几天他都不在国内;等他从越南一回来,她还是要走的,总不能三人共处一室。她拿不定主意。这座决策的天平上,当其中一端刚被放上充满分量的、几近说服自己的理由时,另一端立刻就会有一个与之匹敌的因素出现,铢两悉称。她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查看周围宾馆的房价了。价格比她想象的便宜,却又实在不舍得掏这份钱。但凡舍得,她也不至于在自己有条件购买一只真包的情况下,选择去买一只山寨包,还是山寨包中最廉价的B级货。
狭仄的公寓甚至没有实体墙壁将休息的区域单独隔开,就只有几根从地板通向天花板的木质栅栏,将床与沙发分隔。她想到了自己在大连居住了好多年的房子,想到了那盏同样将床和沙发隔开的落地灯,想到了他们从酒吧怏怏而回后,冯威暂住在自己家里的那个夜晚。他们隔着一米多远,待他熟睡,她却能够清楚地听到他微弱的呼吸。没有鼾声,只是有规律的呼吸声。那声音像条蛇似的,从衣摆的开口处钻到衣服里面,爬上她的后背,又盘绕在她的脖颈。她背过身子,想象着对方呼吸之间,从鼻孔中呼出的暖流,如海浪拍打礁石一样地,拍打在自己脖子的后面。她下了床,关上了空调机,又拉开了窗户。凌晨三点多钟,知了的若虫从泥土钻出,爬上树,羽化后,发出此生的第一声鸣叫。偶尔也会有一群飙车族,引擎发动的巨大声响如同瞬间炸裂的滔天巨浪。但这些都没能侵扰他的睡眠。她凑近他,捻脚捻手地关上了落地灯的开关,又轻轻地亲吻他。这是一枚不完整的亲吻,是件半成品,同时也是小心翼翼地浅尝辄止,仅仅在嘴唇触碰的瞬间就潦草收场。
此时此刻,一个更加凶猛且热烈的亲吻,出现在电视柜上摆放的相框里。照片中,冯威与谢梦紧紧相拥。他揽住她的后脑勺,对方一小部分的头发遮挡住了镜头,却没挡住两人的热吻。照片的背景,似乎是某处游乐园,建筑的颜色鲜艳明快。冯威的双目都在盯着镜头,而谢梦就只有靠近镜头的那只左眼是睁开的,另一只紧闭的眼睛,还陶然于这个猝不及防的亲吻中。赵晴把相框拿在手里,端详许久,又放了回去。放回电视柜的时候,她几番调整它的位置和角度,不想让人察觉出那东西曾经被人动过,随后带着行李离开了这里,像个贼,一无所获地离开了案发现场。
再次接到赵晴的电话已经是十个月之后的事了,是在谷雨节气刚过没多久的一个夜里。赵晴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跟他讲,老家给人开挂车的父亲把行人撞成了重伤,要赔对方钱。自己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给他父亲汇了过去,还是不够,这便想到了冯威。冯威转完钱,问她有没有问过程颖,她手中不是有几十万?赵晴答得急躁,告诉他,找他之前就先去问过她了,全投进了房产里。他本打算借着这次来电,问赵晴上次来杭州时出于什么原因不告而别,也想在交谈中获悉她的生活现状。赵晴只是简单地向他表达感谢,随后将电话草草挂断。他再度失眠,从床上起身到橱柜找酒杯,又从冰箱取出一瓶少到见底的白兰地,倒进杯子,直至清空,两三口的量。他把酒喝干净,拿出手机,查看社交软件上赵晴发布的照片。最近一次,就是十个月前,她在萧山机场外边的导向牌旁,拍了张自拍照,没有为这张照片配任何的文案。在这之后,她再也没有更新过任何状态。
这年秋天,谢梦将暂存在冯威家中的所有物品全部打包带走。这回,她不再像上次那样试探性地问他,既然已经交往了如此之久,要不要见见双方的父母,而是极其干脆利落地告诉他,自己想回老家了,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回她的家乡看看。他问她,哪天?下周二。她不假思索。他颦蹙道,下周一的晚上我应该就落地雅加达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谢梦说。与此同时,她几乎用尽浑身力气给打包好的所有物品系上一道无比结实的死结,这道结一并将关于这座城市的所有,都系缚其中。她将两只手撑在打包好的帆布袋上,长舒口气。所有她呼出的看不见的气体,在面前画出了个符号。它歪斜、扭曲、抖动、仓促、不完满,但好歹是个句号。
赵晴登门给冯威还钱,带着两箱广州莲香楼的糕点。她剪短了头发,清清爽爽的挂耳式发型,染的茶棕色,整张脸在这个发色下显得异常白皙。从前她是不戴任何饰品的,现在却也将全套首饰戴齐,就连手腕也不放过。那是串如今在年轻人当中很流行的奢侈品手链,法国品牌。当她的手抬起手机,来回晃动,向冯威展示钱款已经成功转到他账户里,手链上的缀饰便也跟着摇晃,哗哗啦啦,声响清脆。冯威猜测,那也不可能是什么正品。赵晴说,这次只还一半,剩余的攒够了陆续还,不会赖账的。冯威笑道,我当然清楚你不会,可你短时间内从哪里搞到这么多钱?赵晴说,我现在在广州做生意,赚了点钱,先把欠你的给还上,跟别人借的那些都还没来得及还。他又问她做的是什么生意。当得知是做刀尖上舔血的山寨货生意时,他劝她收手,非但违法,达到一定销售数额,甚至会牵扯到犯罪,不值当。
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赵晴脸上原本平静的神色被击出一湾涟漪,紧接着,用比方才高亢许多的语调说,可你不是我啊!你哪里经历过我现在正在经历的处境……我不这样做的话,我还有什么别的赚钱快的路子,你告诉我?我能像程颖那样假结婚,一来一去,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几十万收入囊中?我能吗?如果有那样的对象,你现在立刻介绍给我,你有吗?最后的三个字,赵晴差不多是带着哭腔咆哮而出的。冯威哑口无言。她从几年前就背着的假包里面取出一副太阳镜,戴在脸上,为了能遮挡眼角沁出的泪。透过黑色的镜片,她直视着同样在看向自己的冯威,像电影散场却仍守着没有情节的字幕。她感觉自己跟他越来越远了,往后也没有可能更近。
她撩起刘海儿,把脸转向靠窗的一侧。冯威留意到,原本长在她额头上的胎记似乎消失不见。你没化妆?他问。赵晴没开口,以疑问的语气“嗯”了一声。他指了指她的额头,断断续续道,那个……那块……你没化妆吧?赵晴哑然失笑,说,去除掉了,我做了皮秒激光,早就去做掉了。对了,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在广州交往了对象,做生意的本钱就是他赞助我的。他不喜欢我头上的这块胎记,我就去做掉了。还有,他喜欢短发,我便也剪成了短发。恍然又怅然,冯威失魂落魄地回复说,哦,这样……
二十几年前,他曾追赶过一只头带黑斑的三花猫,看它葬身在一辆载满货物的红色卡车下,被压得血肉模糊;现在,他好像又看到另外一只有着同样黑色斑点的猫死掉了——就在刚刚,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往后的日子里,几乎每隔两三个月,冯威都会收到一条银行发来的手机短信,提醒他的账户中多了笔进款。并非工资,他如今的月薪要比它多出很多。应该是赵晴的还款,但对方的账号每回都不一样,他不确定。他打电话向赵晴求证,自始至终收到的都只有对方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为了不跟工资混淆,每次收到此类进款之后,他都将它们转至另外一张卡里,也便于汇总,计算赵晴还差多少还清。比起担心对方少还自己钱,他更怕她还多。他跟她共事过,他太了解她。他终归还是个不错的女孩,只不过跟大多数的同龄人相比,差了些运气。
冯威搬去了上海,做的依旧是东南亚的外贸市场。有了前车之鉴,这回他住在了浦东,离浦东机场近,却再度后悔,只因这里没有黄浦江的另一边繁华热闹。他在这个地方结交了新的女朋友,上海本地的坐地户,家住在徐汇。青浦也有房子,闲置着,不常住。比起之前交往过的对象,这个女孩有些刁蛮任性,又好猜疑。冯威每回出差住酒店,她都主动拨通视频通话,早晚各一次,要求他将手机镜头对着酒店房间的各个角落扫视一遍,连衣柜和房间外的走廊也不放过。他跟朋友描述过女友的行为,朋友直言不讳,说她有些病态。冯威说,还好,爱得深,看得紧。其实冯威自己也不清楚她这种偏执的行为算不算是爱的一部分,更不清楚自己有没有以同样的程度爱着对方。如果有,那么其中又掺杂了多少关于现实因素的考量?他再度回忆起几年前住在赵晴家的那个晚上,他同赵晴议论着当时老板的婚姻,他觉得他们的婚姻镀了层金,表面净是些丑陋的手印。反观如今的自己,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情人节前夜,冯威跟女友住酒店,打算次日清早到游乐园。早就听闻这家酒店旁边有条著名的小吃街,其中有个摊子,生煎卖得好,常排长龙。已经吃过晚饭,女友却还想尝尝,叫他下楼买回来。出电梯,从酒店大堂往外走,冯威再度收到一条银行发来的短信,他没点开短信的全部内容看,以为又是提示赵晴给自己还了笔欠款。到生煎摊付款时,他才发现平常付款的这张银行卡无法使用。几分钟后,他收到一通来电,接通后对方说是警方。冯威立马挂断,回酒店房间跟女友讲,现在的电信诈骗都这么明目张胆吗,竟说自己是警察……话音刚落,电话又打进来。或许是担心他再次挂断,这次对方没有自报家门,而是直接问他,你认识赵晴吧?
“她现在人在境外,很有可能参与电信诈骗,我们暂时无法确定。但你银行卡近期有几笔汇款,经我们跟踪,都是由那个境外电诈组织汇来的。现已联系银行将卡冻结。最近几天,有时间的话,来做个笔录。”
次日,他们在游乐园租了辆手推车,女友坐在里面,冯威在后面推着她,心不在焉。她跟他说想吃冰淇淋。他买完递给她,她却不吃,叫他先在手里握着,等自己想吃的时候再问他要。他用闲置的另外一只手,继续推着她往乐园的深处走。走到一处射击游戏的展位前,女友示意冯威停下来,告诉他想玩这个。冯威问她,冰淇淋你到底还吃不吃,再不吃就化掉了。她躲在手推车的遮阳棚里,嚷嚷着,我都跟你说了,现在不吃!想吃的时候我会问你要!我现在想玩射击!你们小城市来的土包子是听不懂人话吗?愣着干吗?把枪递给我啊!他没支声。
在把枪交到她手里的同时,他注意到展位的角落里堆满了作为奖品用的公仔。其中有只粉色的公仔,他叫不出名字,跟几年前借宿在赵晴家里,自己充当枕头枕着的,一模一样。它应该不是什么正品,五官好像都没有安装在正确的位置上,比例也不协调,乃至丑陋。
所有讨喜的公仔早已被人挑选走。他木讷且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丑陋的粉色公仔看,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己手里握着的冰淇淋已经开始融化,奶油正顺着脆筒下面的孔洞往下流淌,黏腻地糊满整只手掌的掌心。
他还在握着它。像握着一个永远抓不住的流动的热带。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