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下哭泣的脸
作者/金汤力
一夜,三人,和相似的家庭疮疤。
面试时,他们问我有力气吗。是酒吧老板和调酒师共同面试的。我说当然,别看我瘦,单手抱起一个五岁小女孩,从这间酒吧一路走回家,都没有问题。
后来,我真成为这家社区酒吧的调酒师助理,就不得不训练长时间手持调酒棒和摇酒壶。这是个力气活。但我需要这份工作,他们也正好需要一位有亲和力的女性调酒师,来增加社区的人对新开张酒吧的好感。
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离婚之后,我做过包装,做过工程,没有成功,新近又被一家大型连锁超市解雇,如果没有得到这个机会,我想只能铤而走险借网贷了。
即便我自己对于夜班还有一点顾虑,老板的态度却似乎已经格外开恩。三十啷当岁,姿色中等,还像一张白纸,从学徒助理做起,他说,只能寄希望于离过婚的人更有韧劲与眼力。我据理力争,才得到凌晨两点下班的待遇。家里孩子太小,晚回家实在不能放心。沉默了半天,他才用鼻子哼一声。其实这家巷子深处的酒吧,十二点后几乎没有客人了,早点收店还能省下灯火费。总之,他答应。于是我沉下心来,在这里洗杯子,反复练习刀工和摆盘,希望表现自己的价值,比如认真,一丝不苟,擅长腹诽而不是胡乱接话,这对于一个调酒师来说也是很好的品质。
之后,我凌晨下班在家里沙发补眠,天亮送女儿去幼儿园,回来继续睡,醒了就做道快手菜,胡乱吃掉。不管发生什么,六点钟我都准时出现在酒吧,洗一大堆杯子,洗得手背长红斑。
面试我的调酒师过来搭话,赶明儿让老板装个热水吧,大冷天的。我笑着说是。他说家里人生病了,想早点收工,让我帮忙打个掩护。反正也没人来嘛,他嘟囔。几天前是圣诞节,酒吧做了活动,人气变高,这几天是工作日,上门喝酒的人就明显少多了。我说好啊,没问题。女儿独自在家,如果早点收店,我可以先哄她睡,再背那一叠厚厚的鸡尾酒配方,家里总比这儿暖和些吧。
等到接近十二点钟,才来了位女客人。调酒师正拿手包,没停下一步,只是偷偷递话给我:
“有事儿就说你是新来的。”
我点头,这时,客人已经坐到了最里面的角落。
她面对大门,伸手拿下毛呢白帽,露出棕色长发。整个人看上去没有破绽,从头到脚都打扮入时。我赶紧倒水,合着酒单拿过去,问客人是否需要推荐。她抬起眼,里面是迷茫的神色。我注意到她眼底闪光的泪花,像一片雪在融化。女孩低声说,要一杯血腥玛丽。
我回到吧台,手心有点冒汗。在这里一共练习过八次血腥玛丽,同样的配方,有时苦,有时却太酸,柠檬片与芹菜根的配比破坏了整体的风味,调酒师尝完后说,每次都是不一样的难喝。现在他下班了,我只好按他教的方式,右手拇指压着摇酒壶上盖,手腕发力,弧度越大越好,将酒体迅速冰镇混合。用柠檬片擦拭杯口时,我想起来,忘记问客人是否接受血腥玛丽的盐边了。眼前,鸡尾酒不等人,我只得硬着头皮端出去。
女孩没出声。我疑心她想拍照,但不好意思当着我。也许她分辨不出这杯酒是完完全全的新手习作。
在我以前的观念里,人们来酒吧总是为了忘记他们的痛苦,所以纠缠着调酒师聊天,开玩笑,排遣寂寞;但真的到酒吧上班后,我才发现如今的人根本不急于灌醉自己,也不想要找人倾诉,更像只是为了给他们的空虚打上一盏精致的聚光灯而已。
也许这女孩根本不熟悉血腥玛丽,只觉得名字有趣。也许她正对着杯口那一圈咸盐发愁,不知道如何下口。血腥玛丽,这名字听起来不像洪水猛兽吗?真可笑,不过是一杯小甜酒而已。生活中真正的血腥时刻,人们却总是视而不见。
叮呤。有人推开门,门后的风铃挂件用力撞到一起。有一位女孩环顾酒吧,往最里面走去。她留着长黑发,瘦而结实,不只是身体,还有目光。我过去,正好听见她问喝血腥玛丽的朋友,今天心理咨询怎么样。我问她要酒水推荐吗,她说想要清爽一点的,酒劲儿小的,我说金汤力可以吗,她说来一杯试试。我拿上酒单离开,背后是两位需要心理咨询的年轻女孩。
有点出人意料,她们看上去那么美丽,却原来是梅雨天的糖果,看不出里面可能受潮变质。她们应该去阳光下晒晒,而不是来这里,我想。
过了一会,我正削柠檬皮,黑发女孩走到吧台旁,问能不能帮忙给手机充电,我说我的充电线可以借她,但插座只有吧台有。她皱眉,说直播马上开始,她还想看呢。我灵机一动,请她们移步到吧台喝,反正这个点不会再有人来,无论卡座还是吧台都一样安静。我对这两位女孩有一点兴趣。再者说,全程只有自己在这里埋头洗刷,清理操作台,实在也难熬。
黑发女孩同意了,在她招呼下,棕发女孩才慢吞吞端着酒过来。等她们落座,黑发女孩抻了抻脖颈,轻声对她朋友说:
“唉呀,我又不能跟着你骂你妈。”
她的声音刚好清晰地落进我耳朵。我低下头,更加专注用刀的力度,以削出相同大小的柠檬皮。
棕发女孩没有直接回答,只说自己需要一个知道情况的人聊聊天。
“哼,你知道,我之前还告诉了别的朋友,”
她的一绺发丝垂在台面上,听起来语气沮丧:
“结果那个人告诉我,我和我妈之间一定有误会。天啊,她坚持认为,我妈是很爱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不是出来陪你了吗?喂,我说,你妈知不知道你和我出来喝酒啊?”
看来,今晚的话题是母与女。我悄悄地在台下翘起二郎腿:来吧,问题少女们。
棕发女孩啜了一口酒,继续说:
“我管她知不知道呢,要是还有点良心,就不要管我。”
“你不就是想让她管你吗。”
黑发女孩把手搭在她朋友的肩膀上,被轻轻甩开,对方坐直了,像要发布重要演讲,说道:
“你知道的,我爸去世以后,是我一直在给她钱,因为她生病而两地奔波,可是她转头又去供养别人。哼,那天她在医院说了那句话,我真从此醒了,这辈子也忘不了。”
“什么话?”
“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
“是吗,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你说过。”
“我绝对说过,绝对,”棕发女孩端起鸡尾酒杯,充满疑惑似的把头倒向一边,“我没说过吗?就是那天,我跟老板请假,搭早上六点的飞机回来,去医院签家属知情书。”
“这个我知道,你说联系不上你哥,所以急着回来了。”
“对,后来嘛,我妈没事了,我就说,说我再也不要跟我哥吃中秋团圆饭,然后她说——”
黑发女孩抬起了脸。
棕发女孩却让垂下的长发包裹脸上的神色,只有声音仿佛涓涓细流从那头发后淌出来:
“她说,说,我是来拆散这个家的!”
“拆散这个家?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棕发女孩有点恼怒,“说我是非精呗!”
“哦,因为你生你哥气了,所以你妈又生你的气了?”
“对啊,不就是这样嘛。”
“可是,你生你哥的气,不是因为他没来照顾你妈嘛?”
棕发女孩没回答,她朋友苦想了一会儿,只能说:
“嗐,那真够离谱的!”
我把金汤力端上去,瞟了瞟吧台的两位客人。
黑发的正因她朋友的遭遇,情绪变得激动,昂起头,舔舔嘴唇,像是想说什么;可她朋友显得深沉而捉摸不定,对着酒杯发愣。一个火焰,一个冰山,却有一种奇妙的调和。
说实话,那个棕发女孩的遭遇让人同情,但不知怎地,她整个人有惺惺作态的嫌疑。尤其是那双痛苦的醉眼,要不是我只招待她一杯血腥玛丽,还见她浅啜了两口,真会相信。
“那么,这件事之后,你还每个月给你妈钱吗?”
“之前给了好几年,现在嘛,不给了。”
“她没有帮你存起来吗?”
“当然没有,我知道她花得干干净净的。她要看医生,要买药,要买保险,钱永远都是紧紧巴巴。”
这句话,让我在心里补全了一位母亲孤单而辛劳的生活。丈夫早逝,自己体弱多病,对她来说,哪怕是一点点的付出也是艰辛的。虽然那女孩只讲了母亲偏爱哥哥的一面,但若是母亲不爱她,她不会这么痛苦。
同样身为母亲的天然立场让我明白,用爱拉拢人和用钱拉拢人,同样地不容易。我自己尽管只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却也能想到,孩子多了之后,当妈的爱也没办法等份切开,只能按需分配。母爱就是为孩子的需求而塑造的,不是吗?那女孩大概比我年轻十岁。隔着一旬岁月,我回望她,有将近一分钟,竟然觉得自己已经懂得了没有阅历的年轻人所不知道的生活奥秘,我为此悄悄自矜,在角落抿起了嘴。
棕发女孩歪着身子,把手指插进鬓发,轻轻往后梳,又说:
“今天我想起一件事。你不是来过我家吗?记不记得,二楼有一些假山,在阳台那里?”
“嗯,挺漂亮的,是那个吧?”
“小时候,我两个堂哥到家里玩的时候,把它打碎了,你看到的是‘遗骸’。”
“是吗?”
“唉,假山被打碎的那天,我跟我哥还愣神呢,就关进厕所里了。我妈把我们关在没开灯的厕所里,罚我们。她让两个堂哥回去,我和我哥怕得要死,只能许愿我爸快回家。”
“她关你们干嘛?又不是你们弄的。”
“对,你听我说。当时在厕所里,我看着我哥,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恨妈妈!’”
棕发女孩吸了吸鼻子,又说:
“今天做完心理咨询之后,我想起了这件事。”
等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咨询师说,在我爸去世以后,我一直想承担起他原本的职责,所以才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现在我知道了,我妈那句话为什么让我那么伤心。”
“为什么?”
“因为我背叛了当年那个小孩。”她一边咧嘴,做出笑的动作,一边哭。
她朋友追问:
“你哥呢,他怎么不给你家里钱?”
“他……也不能说完全没给。我哥只在重要的时候拿出钱来,那种时候,我是一个嘣都没有。你知道,我花钱大手大脚,又不储蓄,一直又活得乱七八糟的。”
听到这里,黑发女孩皱着眉,沉吟半天,老成地说:
“你不是恨你妈吧?我怎么感觉,你只是特别想得到她的爱,所以一直跟你哥较劲,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不,那是我从小为了保护自己养成的习惯,不代表什么!我只是习惯了争取她的爱!”
尽管以理性和阅历看来,棕发女孩的话无不矫情,但她哭得亮晶晶的眼眸,又让人动容。
她朋友制止她:
“诶,诶,别这样,好吗?”
黑发女孩用手摸摸她的脸,帮她拢了拢鬓发,又不无歉意地问道:
“直播马上开始了,你可以自己冷静一会儿吗?我必须追一个热点。”
棕发女孩抽抽噎噎地说:
“没事,你看吧。我就是想出来坐会儿,聊聊就好。”
“老铁”、“家人们”、“上链接”,各种网络词汇,从黑发女孩的手机里传出来。在很多时候,我都觉得直播间里的人,有种不合时宜的激烈劲儿。
看得出来,眼前的棕发女孩正努力控制自己的声线和表情,使它们恢复原状。我转过身去,拿起一只水池里的杯子,用清洗婴儿奶瓶的耐心一点点对它冲水。天知道,我多努力去想,为什么蝶形杯又有开边的又有包边的,这种问题会让人脑袋发晕。
大概十秒钟后,女孩的声音在背后断续地响起,混着直播间的喧闹,还有水流声:
“高考出分的时候,大概是这辈子我妈最爱我的时候。她来我房间,说她整晚都没睡,因为担心我的成绩会被人耻笑。结果,我考得特别好,前所未有地好。我妈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给我家所有亲戚朋友打电话,问所有认识的孩子的高考成绩。你知道吗,我觉得,只有当我可以用来炫耀的时候,她才喜欢我。”
“我记得,”黑发女孩闷着声回答,“你那时确实考得好。可惜我就差数学十分了。”
“后来,我不记得我妈有这么爱我了。”
原本,我打算回身清理操作台上的杂物,却瞥见棕发女孩脸色变得凝重,好像她在使劲把脑袋挤进回忆的通道。看见那诚恳又费力的模样,我也忽然间有一丝恍神,一丝泄力。我赶紧把头扭回去,继续拧开水龙头。
“其实,我知道,我一直说‘她不爱我’‘她不爱我’,是不让自己去幻想。我不敢问自己,怕一直问下去,会发现,我真的很怕——
“她不爱我!
“全家只有我记得她对什么过敏,没人记得,她自己也不记得,可是她也不关心。她不关心我的难过,不关心我生病了,也不关心我心里的感觉!”
她的哭声如裂帛清亮。
“好了,好了,”
直播嘈杂的声音停住,大概被人关掉了:
“你看,哭花了妆,就要带着黑眼圈回家了。”
背对着两个女孩,手里还抓着毛巾,可这一秒钟,我的感觉也变得奇怪。突然想起离婚以前,抱女儿上娘家的傍晚,我妈露出了那难看的脸色。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铁门后面(她只开了木门),望一眼,我就又变回垂着头的小孩子。
好多年过去,昏暝的黄光下,我仿佛又看见一张哭泣的脸,一个垂头等待妈妈来接的孩子。我知道自己也曾经是她。之所以垂着头,是因为四面八方全是剥皮蚀骨的恐惧的想象。它捂住了孩子的双眼,它拼命地裹挟,让那孩子无法前进,直到若干年过去,健全的成年人身躯里,仍然住着那个无助得只会垂泪的小孩子,等待别人的爱。
我转过身,棕发女孩正哭得肩膀一耸一耸,黑发女孩则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纸巾,我不禁为自己刚才的腹诽而后悔。
几经犹豫,我问她们是否想要来两杯热红酒,看她们愣住的脸色,忙又说:
“本店新品,免费请你们品尝。”
在调制热红酒的时间里,吧台的抽噎声渐渐止住了,大概因为我横插一脚,女孩们也感到不好意思。我从柜里拿出两个精心炮制的饼干杯,又用蔓越莓串和迷迭香装饰了酒的表面,才端给她们,果不其然收获了惊呼:
“好漂亮!这个杯子也是可以吃的吗?”
“当然。”我微笑点头。
“喝起来也甜甜的。”女孩们交替发出赞美声,仿佛空气也变得温暖。
“喝热饮,对女孩子身体更好些。”
作为今晚的调酒师,我总不能看着客人哭哭啼啼的,而作为年长她们一些的同性前辈,更是不能。
“是很温暖,”棕发女孩用手指夹着饼干杯,半晌,说:“可是温暖的东西也会给人带来伤害。”
“什么伤害?”她朋友问。
“比如,低温烫伤之类的。”
“低温烫伤是啥?”
“就是让你觉得很安心的温度,慢慢地,把你给烫伤了。”
棕发女孩喃喃道:“亲情,就是一种低温烫伤。”
看来,热红酒的疗效一般。我低下头,一边琢磨,一边不无伤感地认同:这话倒对,因为人们对最亲的人总是不设防,又因为不设防,被伤害的时候会更加愕然,且更加吃痛。
大概吧,铁门的后面,妈妈的眼神也是隔着漫漫的岁月,这样地烫伤了我。
我产生了一种对自己的怜悯,却看向那女孩。
爱是有惯性的。我充满惋惜地盯着她:她还不懂得,也许没有谈过多少恋爱,如果她爱过一个糟透了的男人,且不得不继续爱下去,就会有点懂了。好比当下的我,已经想不起来和前夫之间的任何龃龉,更害怕有人刨根问底,追问我为什么离婚。那段不好的记忆像被丢进滚筒洗衣机,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甚至于散发香气了,却偏偏记得,他搬走的那天,嘟囔的一句:以后再也不用去管你们母女两个在下水道的长头发了。我始终忘不掉他那句话,还有,他说话时的表情,那会让我对爱感到混淆。
“活动过期了吗?一等奖,两瓶限定红酒,现在还能抽吗?”
黑发女孩的话打断了我的追忆,她拎起杯垫下面的一张传单,问道。
我眯起眼看,原来是店里为了圣诞节促销做的宣传单。
“我想,如果能抽到一等奖的话,就拿回家给我妈。”棕发女孩说,笑得整个人颤抖起来,脸上也有了切实可信的酒醉的红晕。她的朋友出于担心,扶住了椅子。
墙上的钟,分针已经走到数字九的位置。
黑发女孩将最后的酒一饮而尽,问了厕所在哪里。
“快点喝,人家也要打烊的。”她又交代一句。
一时间,吧台上只剩用毛巾擦杯子的我和另一个女孩。
“姐姐,”
棕发女孩开口,声线好不容易变得平稳,甚至有点期待:
“你有孩子吗?”
我点点头。
“男孩?女孩?”
“是女孩。”
沉默了一会儿,她慢慢把脸皱起来,对我说:
“姐姐,我希望你对她的爱是纯粹的。”
我看见她的表情像刚刚讲了一句外文那样生涩。
她说的那句话也像外文似的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找不到出口。我很想告诉她:再纯粹的爱也避免不了互相伤害,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从没想过,对一个陌生人说“爱”这个字眼,感觉会如此佶屈聱牙。盯着前面的眼眸,我的嘴巴也几乎要干了,却仍努力地,用舌头在口腔里搜刮,期盼适当的句子自己跳出来。
终于,我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话:
“明天,好像,我听说天会暖和一些。”
棕发女孩怔住,过了一会儿,又有眼泪滑落到鼓鼓的脸颊上,还没到嘴边的时候,她朋友站在暗处喊她的名字,于是闪光的泪滴随即甩到了后面。我也有了一种仿佛心碎的错觉。
黑发女孩走过来,捧着她朋友的脸,轻声道:
“别哭了,今晚已经哭得够多了,要乖一点。”
打烊了。
我看了看钟,比往常早了将近一小时。我拨通家里的电话,嘟嘟嘟,一会儿后,接通了。女儿还没睡,她拿起话筒,苹果一样的嗓音传到这边:
“妈妈,你怎么知道我还没睡?我在等你呢!”
一瞬间,我的心头仿佛卸下万千重担:
“宝贝今晚做了什么呀,楼下的奶奶有上家里陪你吗?”
“妈妈,奶奶今晚来家里了,但是,我惹奶奶生气了,因为我想看电视,奶奶说不能看……”
“没事的,明天妈妈陪你跟奶奶道歉好不好?”
“妈妈,你在哪里呀?”
另一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可以看见女儿举着话筒东倒西歪的样子,我伸出手,朝空中轻轻一扶。
“我在店里啊,马上就回家啦。”
“哇,谢谢妈妈!”
“怎么啦,为什么谢谢妈妈,你是想说你很高兴吗?”
“因为妈妈要回家了,所以谢谢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怎么啦?”
“我就是想喊喊你!”
归置好最后一组桌椅,我走出酒吧大门,终于可以回家了。卷帘门慢慢往下降,门上原本粘着的灰尘四散开来,无声浮游在黄光内。望着它们,有那么一秒钟,我想很俗气又很快乐地喊一句:天女散花!有一粒极小的尘埃飘到眼睫毛附近,看上去,竟然如同一片六角雪花似的美丽和傲然。美好的景色引人思考,尤其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我想,因为有路灯的光覆盖,灰尘才能被人看见;但没有光,灰尘依然是灰尘自己。这就是灰尘的哲学。
忽然,脑子里浮现,晚上想说而未说出口的那句话。
是的,我很想回到刚才,摸摸棕发女孩的脑袋,对她说:
“爱也可以只是生活里的一粒尘埃而已。”
我走进巷子深处,家的温馨气息已经仿佛笼罩。走在冬夜的灯光下,我知道我已不再是垂头等待妈妈的小孩子,但如果不再走快一点,不远处的家里就会有个垂头丧气等待我的小孩子。
一路上,我畅想着,到家以后要做一两件自己喜欢的事,比如读闲置太久的书,比如用香喷喷的精油给头顶按一次摩,再去睡觉。尽管不知道这对明天有什么用,但我想做。
不知道那两个女孩到家了没有,我想她们大概是这附近的居民,社区不大,总有一天会再见。也许,天气暖和的时候,我可以再请她们喝一杯,就请我最拿手的莫吉托。这一杯,我练习过不下五十次,几乎形成连贯的肌肉记忆,一定不会叫她们失望。
责任编辑:梅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