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到全国和上海卷的高考作文题，真有种返祖的即视感。上海卷的考题是“专、转、传”的辨析和思考，全国卷是给出三句文章诗句摘抄，让你根据这三句话来发挥——这三位作者是老舍、艾青和穆旦。

我怀疑高考命题人是60-70后，他们接受的是70-80年代的教育，喜欢讲大道理，是那种出门旅游发朋友圈都要“升华”的中老年。05后要像和长辈谈心一样去写高考作文，才能赢得高分。

但是学生们大概也已经习惯如此思考，上来先是民族复兴、大国崛起、爱国情怀，再不然是小我和大我，个人与集体，时代在召唤，反正这套公式就像高中物理课本一样，全是可背诵的真理。

昨天还听了一个播客，讲到现在小学生的语文数学，听完我感觉，如果现在我直接去小学考试，可能会不及格。因为全都和我小时候学的不一样。

比如8+6，不能直接写14，而要写出解题思路，6=2+4，8+6=8+2+4=10+4=14（大致意思如此，减法也一样，还有四种不同类型的解题思路呢）。语文就更令人费解了，比如“芒果”正确的写法是“杧果”，“榴莲”正确的写法是“榴梿”，司马光砸的不是“缸”，而是“瓮”，“掩耳盗铃”不对，是“掩耳盗钟”，“精忠报国”现在是“尽忠报国”。

最有意思的是，“不对”的拼音要写成“bù duì”……

凡此种种让我庆幸，我已经小学毕业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改，我想可能是因为做语言文字研究的人要吃饭，所以每年都得“改正”一些字的用法、读音，才能显出他们存在的价值。

话说回来，我刚做老师的时候，也写过“下水作文”，所谓“下水作文”，就是让老师来写学生作文。有一次区里搞下水作文比赛，老师们当然谁都不愿意参加这种比赛，刚工作的我就被“挑”了出来。

完全不记得当时写了啥，最后还得了三等奖。但这种奖得了没什么可骄傲的，你就觉得自己是替学校完成了一项任务，别的老师可能还会酸你几句，以为你是去争荣夸耀了。

没想到，去年我又有了一次写下水作文的机会。

去年初我去面试一个批作文的工作。说来这个工作也很奇特，它是某公司与上海某区教育局合作的项目，目的是提高该区学生的作文水平。是不是听起来很奇怪？具体的操作方式是请一批校外的“老师”来批改学生作文，给出指导意见，然后再反馈给学生修改，修改完再让老师“精修”一遍，一篇合格的作文就产生了。全程“老师”和学生是不需要见面的，所有的批改都在电脑上完成。

当时就是这么个工作。而面试条件就是要批改一篇学生作文，同时即兴写一篇“下水作文”，作文题目正是上一年上海的中考题“会心之乐”。

先说结果，我是通过了面试的，也在那里上了几个月的班，但是这个项目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草台班子的气息，上班期间还有很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简直可以写一本小说。这里就先不提。

就说说这篇“下水作文”《会心之乐》，当时我感觉是不好写的，容易跑题，而且如果要用中考思维去写的话，很容易就落入了俗套，我讨厌写八股文，也讨厌“思想升华”，所以我故意没有往那个方向努力，而是写了一个轻松的小故事。如下：

会心之乐（试稿）

我妈是一个植物杀手。这么说并非空穴来风。她在家里各个角落都养上了植物，阳台更是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大到琴叶榕、龟背竹，小到捕蝇草、袖珍月季，都曾经是她的受害者。虽然如此，她却仍然乐此不疲，隔三差五拎了大大小小的盆栽回家。我觉得，她幸亏是一个医生，要是她做了园艺师，真不知道有多少植物要惨遭毒手！

我妈虽然养死了这么多植物，却总是嫌我不够爱惜它们，有时候我在家逗黑莓玩（黑莓是我家的小公猫），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植物，她就会抓住我唠叨半天，你以为这就完了？每次她的植物蔫了，她都会想方设法怪罪到我和黑莓身上。

我其实也挺喜欢植物的，但是我妈严格禁止我染指它们。我妈对待植物，比对我上心多了。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拿着花洒去浇灌它们，对着它们出神，到临出门才关照我一声：锅里有两个包子，冰箱里有酸奶，你自己吃！

我当然遵旨，无话可说。必须保证样本不被污染，才能证明她的养花技术有多烂！

但是上周五，我妈出了点事。那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说有一个急诊手术要做，可能要晚点回家，叮嘱我自己叫外卖。其实，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我妈这份工作，主打的就是一个身不由己。基本上每天都有加班，我已经习惯了。在别人看来，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十分温馨，但是实际上，我和我妈是单打独斗，各自为政。

这天，我妈一直没回，我玩游戏玩得忘乎所以，简直不要太快乐。直到第二天早上，有一个阿姨打电话来，我才知道，妈妈在做完一场5个小时的手术之后，突然晕倒了，貌似心脏出了点问题，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她都必须住院。

你们根本想象不到，我赶到医院后，我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她说：你赶紧回去做功课吧，记得这两天帮我给植物浇水，一定要早上七点以前浇！

她都没问问我有多担心她，怕她死掉，真服了她了。

我怎么可能完成她的任务嘛，众所周知，我是一个赖床鬼，要不是闹钟响过三遍，我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的，况且又是周末。

你们猜最后结果怎么样？我妈回家那天，她的植物都活得好好的！我妈差点就要夸我了，然而她满脸惊讶、欣喜的表情逐渐化为一个诡异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她想必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不露声色，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她也冲我挑了挑眉，笑了。

我妈大概那一刻才明白，她养死那么多植物，都是因为浇水太努力了吧。

这篇文章得到的评价是：“写得很生动，但是文章最后应该要扣一下题。”

我当时想：扣题扣题，扣个屁啊！

可后来，我在批改学生作文时，竟然也要提醒学生“结尾扣一下题”，真是好笑。

我知道，像我这种写法是没法得到高分的，我也知道，可以有另一种更符合出题人审美的写法，但我不想那么写。

这就是我讨厌教语文的原因。

当时公司鼓励我们用AI来辅助批改，我也确实用了，这让我意识到，人工智能很适合写中考和高考作文。以下是我让deepseek写的上海高考作文：

专思可越转，直抵传世门

当“转”文如潮水般涌入日常的每一刻缝隙，我们似乎被卷入一个无形的共识漩涡：专业思想的圣殿，必须披上通俗外衣方能在传播的集市上通行。由“专”达“传”，难道必以“转”为必经的驿站？诚然，通俗化有其桥梁作用，但专业思想本身那直抵灵魂的深度与力量，往往足以挣脱“转”的喧哗藩篱，直接叩响传世之门。

专业思想自带的灵魂力量，常是它获得永恒光辉的核心密码。历史长河中，那些无需刻意粉饰、以原始姿态震撼人心的经典比比皆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艰深莫测，却以撬动宇宙观的伟力直接烙印在人类文明殿堂之上。司马迁的《史记》亦非为市井消遣而作，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宏愿与深邃笔触，使其如泰山般稳固矗立于史册之巅。这些作品如陈年醇酿，其思想浓度与醇厚质地，足以穿透时间的迷雾，令每一颗渴求智慧的心灵为之沉醉，亦令“转”的刻意修饰显得多余。

反观当下，过度追求“转”字光环的浪潮，正在将思想本身的价值推向危险的边缘。为博取流量与转发的欢心，多少“转”文不惜削平思想的棱角，灌入喧嚣的泡沫，终致思想在传播的狂欢中黯然失色。于是“传”文便如那沙中淘金，在“转”文泛滥的海洋里，我们最渴望的传世之作反而愈发显得渺茫难寻。此种“转”的异化倾向，岂非南辕北辙？这正如思想被裹上流量的糖衣，甜味掩盖了其内在养分；当糖衣溶化之后，留下的唯有令人失望的虚无。

那么，何谓真正“传”世之作的基因？其生命密码不在于刻意追逐传播的广度，而在于其思想本身难以替代的重量与穿越时空的坚韧品质。孔子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此言绝非仅指文辞修饰，其根本指向的是思想的永恒光芒与普照价值。杜甫那些“穷年忧黎元”的泣血诗篇，在他所处的时代何尝被广泛“转发”？但其忧患深沉的赤子之心，终在历史深处激起不绝回响。正因如此，王国维盛赞“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皆因其中蕴含了当世思想之精粹，而非以“转”为唯一目的而削足适履的媚俗之作。

“转”可作渡舟，但绝非抵达“传”之彼岸的惟一航线。专业思想所蕴含的纯金般价值，常常无需借助“转”的浮桥便能直接照亮人心、照彻未来。在这个“转”文如洪流的时代，我们更需守护思想浓度这一价值原点——唯有思想本身如北斗般坚定明亮，才可能穿越纷繁噪音，在浩瀚历史中留下不灭的坐标。

当“转”的浮光掠影遮蔽了“传”的深邃星空，请记得：伟大作品皆因思想拥有自己的翅膀，能挣脱所有喧嚣的引力，独自飞越时间。

怎么样，是不是比你我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