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飘向弘斯比
作者/九言长卿
这一站不是终点,终点在弘斯比,四十分钟后抵达。
谷歌地图显示,我和雷约见的地点,距离公寓十三点三公里,推荐步行至火车站,搭乘七号列车。午餐是寡淡的素食卷,抵达车站时才发觉衣襟被蔬菜渗出的汁水洇湿了,胸前空洞般乌黑。更倒霉的是,火车也在我晃神之际驶离了,下一趟得多等一刻钟。
晴空碧洗,我坐在炙热的长椅上,继续揩抹污渍,纸巾根本派不上用场,汗水滚下脸颊,污渍越长越深,瓷白的布面延展一道连续的墨痕。好在无人在意,其他旅客被烈阳赶去狭窄的遮阳篷底下,紧贴墙边,蹭着不足一脚宽的阴凉。我想见完面回来,就把这身衣服扔掉吧。之前在禧市买的露肩上衣,雷说不错,黑发盖在风韵有致的肩线,跟从杂志封面走出来似的,“相得益彰”,他几乎从来不对我的着装表态,那天破天荒地提及这个形容词。我不是很开心,却庆幸自己能博他一悦。现在不再重要。在列车到来之前,有几通未接来电闯过我的手机,把屏幕的通知拖走,我没有回拨,打开音乐软件听一首《Lucid Dreams》,目光锁定在铁轨的弯折处,那里将出现一辆列车,直达我和雷关系的终点。不管作何收场,我是确定会和他分开的。
二零二四年,我离开生活准二十年的地方,带着远走和高飞两个期待,第一次坐飞机,航程九个小时,在不能平躺的座位煎熬,高飞很快落幕了。我以为远走能长久一些,刚一落地,海关蹩脚的口音使我举步维艰,几经解释走出接机口,看见许多人坠落亲朋的怀抱,我拖着两个与我齐腰高的行李箱,一头跳进人潮。搜肠刮肚为数不多的词汇,办下一张SIM卡;拼写反复遍才弄对的地址,给等得不耐烦的司机看。
我租住的房间,位于一幢排屋里的阁楼,三百五十刀一周,与另外四个男生同住。楼梯大概橡木做的,有年头了,踩上去会嘎吱嘎吱响,第一天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床板,我赶在九点前去到Kmart采购枕头和床垫,背了它们一路,回来时累到不行,拖着上了楼。一两个舍友各自从门缝探出来头,我很不好意思地说吵到你们了,他们微笑着说没关系,但我知道那种微笑是不想令人难堪,因为楼梯扎扎实实的划痕,以及屋内无处不在的颤抖不会说谎。我把袋子扛起尽量离地,数着台阶踽行回屋里。揭开包装,把床面整理齐整,躺下去已经转钟,街头醉汉大吼大叫,我筋疲力竭,盖上被窝什么都不想,丢掉整个夜晚。
刚开始读语言班,进展并不顺利,很难跟上课堂节奏,用英语回答也坑坑巴巴。我甚至怀疑自己本来就是结巴,只是过去的不自知完美地将其掩盖了。在语言班里,我们失去了原初的名字,彼此以英文名相称。我叫Delphine,和戴的读音相仿(我的姓氏),方便老师点名时立刻反应。可真的被点到时,屏幕里的文字高深莫测,我呆愣愣站着,嘴里支支吾吾,话说不了整句。我们的老师是个严厉的苏格兰老头,当我回答不了的时候,他会吐出一个接一个单词引导我开口,那含糊不清的嗓音更像一种隐含的责备。连着几堂课下来,我变得恐惧他,和那个叫“Delphine”的自己。我开始拖延半小时才进教室,用着最基本的“Yes”“Sure”应付小组讨论。那种语塞的无力感,不单单存在于课堂。有一回下课,我坐公交回家,车上拥挤,有个女孩帮我往里挪一点,不小心碰到无障碍区的婴儿车,那个妇女当即对她破口大骂,语速快而混乱,像嚼着一团口香糖,我想为女孩辩解什么,嘴边则一遍遍重复着“I’m Sorry”,怎么都阻止不了她的惊慌和眼泪。我在下一站逃跑,穿行酒吧林立的街道,周围熙熙攘攘霓虹漫天,我不安地回头,感觉身后有人要为我的退缩报仇。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个娃娃,腿上掉了一点漆,本可以拿画笔补上去,我认定它无药可救断然扔掉。那个娃娃像极了现在我自己:有些东西其实还没坏,只是太早就决定不值得修了。
排屋有两间浴室,我和二楼两个男生共用其中一间,一般我先,但准备工作特别麻烦,一个包放洗浴用品。另一个放换洗衣物,提着它们下楼,好像在蹚雷池:先伸长一条腿,试探着踩实木板,再小心翼翼蠕动身子,让另一条腿跟上,从陡峭的阁楼楼梯悄悄滑下来。
浴室里水总是烫得过分,蒸汽粘稠,令人呼吸滞涩。我怕耽搁,影响后边人使用。每次从浴室出来,湿漉漉的头发都是用浴巾裹着,回到自己房间烘干。楼梯间翻来覆去倒腾着脚步声,抱怨似有似无地通过墙板渗透,我知道他们肯定厌烦了,所以挑了一个休息日,大家都在的时机逐个叩门道歉。他们收下那些我在乐透站买的小贺卡,端着谦恭的表情,细声细语说着“有那么吵吗”“完全没注意到”。有人还问我想不想进来坐坐,吃顿午饭,我婉拒了。门板“咔哒”一声关上,把房间和走廊隔开两个世界。这里安静得像从未发生过什么,我抱着空纸袋上楼,脑海里猜测门后面他们的表情,始终觉得相距一段不必深究的疏远。
读到第十周,语言班迎来小组展示考试,要求站在台前,独立脱稿演讲五分钟,成员随机分配,照着分组名单彼此私下加过联系方式,真正第一次会晤,是在校内赛百味——尽管我一向讨厌那里的酵母味,讨厌繁乱复杂的配料名称——一个男生占了一排卡座的位置,和其他早到的人有说有笑地聊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雷,被热闹包围着,画成遥远又结实的圆心。他们讨论不休,对于演讲的内容仅简单分了工,现场更多是分享初来乍到的新鲜体验,来晚半小时的我,错过他们这个秋天。
暮色渐浓,人悉数散场,雷把我单独留下,他希望到正式考试时我能更活跃一些。我迟缓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话的念头。他领我走了一条陌生的路,与平日去公交车站截然相反,是我版图中从未涉足的地界。他说,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多看看。路上空旷,街灯悬挂横幅,张贴的口号说这里会实现梦想。云连缀着天空,像毛衣那般紧实,光辉穿透不易,恰恰因此显得踏实。我突然有种错觉,觉得说什么也不会引发某种巨变,于是告诉他迟到的原因:早上二楼一个男生找过我,他说他要搬走了,受不了天花板的嘈杂,他强调不是我的问题,并指出房屋本身缺乏隔音,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无济于事。他说得很温和,语气里隐含干枯的疲劳,送来一些没来得及用的东西,崭新的杯垫、洗洁精,说是回礼,希望我别介意。我觉得温暖,在这个动辄不语,轻易消失的冷漠时代,尚有人愿意留存点什么作为告别,属实幸运。雷对我的原因感同身受,这里所有人都是从零起始认识,社交像是艰苦的劳动,要在茫茫人海中发掘,方可淘洗出电波吻合的对象。那个晚上,我生怕月亮会提前撤退,倾诉着近来郁积的不满,几乎每句话都得到回应,平稳降落在绵软的物质上,绝不多疑。我记得他的嗓音,像柴火擒住火焰的噼啪声,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记得他神情坦诚而从容,也记得轻抚他指节时感受到的坚实,正在茁壮地繁荣。
三四班列车交替开过,七号列车终于临站,塞拉门徐徐启开,三两旅客戴着耳机仓促走下。我快步跨过缝隙,步入二层车厢,翻转座椅,将原本开放的朝向转向单边,独占一侧,腾出并排两个空位。阳光斜照,抛下线缆与塔台的残影,破碎铺展在靠垫上,把空落压皱成干瘪的形状。这份孤单的平衡需要一点时间来缓和,却突然被座椅的震动打断。余光显现一个瘦长身影,身穿浓蓝行装,绕过满车的零落余位,径直凑到这一排来。我不禁偏过头,眼睛瞥向窗外。
是你吗?Delphine,他轻松准确地喊出我的名字,我连忙侧过身子,一个腮帮发福,嘴唇偏薄的青年正直视我,把我看得有点愣神。
我啊,Johnny。不记得了吗?
我大脑急速运转,像卡顿的程序加载存档,在模糊的文件夹翻找有关他的记忆。大约是语言班时期的同学。
好像毕业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了。
是啊,专业不一样,课又少,平时没什么机会来学校。今天放假,你坐火车是去哪里?
处理点事情。
啊,雷没陪你去?
他刚好有社团的事在忙。
你们感情真不错,到现在还在一起。
也不是这么说。
语言班那阵子,他对你可是勤快多了,关心得不得了。那次演讲考试,班里就你们组分最高,之前老头老阴阳怪气你口音不标准,也是雷天天陪你去空教室练读音,背稿子。我们大家还说,他简直能当你最稳的靠山。
我轻轻一顿,语速不快不慢:你是在说,我一直仰赖他吗?
他似乎一时没接上话,目光微微移开。不是这个意思。他笑了笑,就是觉得,那时候他对你挺尽心的,太少见了。
我没有回应,目光落在窗外飞掠的景色上,黄褐砖石的涂鸦字母紊乱无章,大多是抱怨和胡言乱语,有一段由鲜红颜料涂抹,写着:被活埋的爱。
然而他还在继续。
有谁会十一点才从图书馆出来?一起准备雅思,一起互补进步……我的意思是,你们的恋爱更像合作,不可多得。
那些都算了。
可购物广场那次呢?
我语塞。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字字清晰:你不会忘了,他救过你一命吧?
我没忘,我从来没说我忘了。
我直视他,不掂量话语的重量,快速开口:有时候,被救也像一种捆绑,不是所有的事,都该拿来反复提,你说是吗?
嗯,我不是想——我是说,有些事……总归是该记得的。
我记得。我说。毫无波折,斩钉截铁。
语言班结束的那个冬天,城只会下雨:袭来莫名其妙,转瞬即逝的豪雨;也会在阳光明媚的午后,骤降连绵不息的太阳雨。城不懂冬天的语言,雪,或者冰。它表达情绪,通过摔打屋檐,拍击窗户,发出固执的声响,难以捉摸脾性。假期里的时间,也仿佛失去了确定感,每件事情都受本能驱使在做,饿了就吃,困了便睡,不会晚上设置明早的闹钟,催响忙碌奔忙的生活。期末成绩放榜当天,内隐的焦虑荡然无踪,是通过是失败,平淡设想好了结局。雷守在走廊沙发,沙发背后是我。我们交换电脑,同时点开邮件。我的网络似乎卡顿了几秒,雷突然邀请我,明天去购物广场,我开心极了,这是预先谋划的暗号:没有成功的话,会改去沙滩远足。浪花洗刷峭壁的沙砾,一并冲淡遗憾。
第二天,我们会合车站,城中心街道以狭隘闻名,建筑物强壮耸立,行走其间,恍若经行巨人的脚趾。他不熟悉这一带,跟随谷歌地图指引,误入好几回死胡同,起初我还说这里似曾相识,他沉默不言,我便不再多嘴,不想破坏难得的相处。大街上的娱乐设施如复制粘贴一般,三步一奶茶店五步一餐厅,囿于乏善可陈的格调,没逛多久我就疲惫了,雷陪我歇在长椅上,身边晃晃悠悠滑过电车,一只鸟攀在垃圾桶沿,细长的喙叼着面包和薯条碎屑。雷说那是白鹮,一天到晚钻垃圾桶找食物,原本洁白的羽毛都染黑了,别名叫垃圾鸟。但雷很羡慕它们,想飞就飞想停就停,温饱无忧无拘无束。
不久后雷又要兼职,密室里一个配角,瘦长的体型饰演孤魂野鬼刚好,灯下黑猛地现身,把玩家吓得惊慌失措。他担纲两场不同的戏,背四本台词,中英双语,最难一句是“当血月吞噬苍穹之时,魅影会对羔羊降下折磨的诅咒”,光是记住里面的生僻词就耗了两个钟头。初场试演,他顶着浓厚的妆容,小幅度地念诵台词,避免伸出舌头,不然尝到甜丝丝、随即泛苦的唇彩。心中来回排练七八遍舞导曾纠正的细节,要扭曲自己的身体,手指从胸前缓慢张开,踮起脚尖,轻盈地跨步跃进。一定要抱着捕猎的心态,而不是整蛊,除非你想笑场。他开始行动了,那些看起来雄壮的男士最弱不禁风,稍稍勾住衣领就引得他们尖叫连连,抱头鼠窜。麻烦的是女生,他不知道如何触碰那些柔顺的身体,此前有过投诉,反馈工作人员力度太重,在肩膀胳膊留下抓痕瘀青,他假扮厉鬼时,只能甩动长袂去追逐,像放牧那样,等把所有人赶到死路尽头,整个鬼屋会发作电闪雷鸣的光效,他乘势喊出那句台词,把场面推向高潮。从闷热的鬼屋出来后,领班交付两个小时五十刀的工资,向汗流浃背,擦伤了膝盖的他说下不为例。他是倒在顾客脚下说的台词,应该恐惧的他们哄堂大笑,那一瞬他想到前功尽弃,听进去领班的警告,他才记住通往鬼房的栈道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坎。
城又耍起性子来,云海如沸腾的焦油打转,雨不屑于淅淅沥沥的铺垫,直接从天顶瓢泼。雷叫我进商场避避,他已经进去了,我紧随其后,别无他选。暖气扑面而来,水珠声瞬间悄无声息,归舒缓的器乐取代。吊灯悬浮穹顶,光线折返窗格和金属之间,如镜球那样自转,变得花哨又失真,整栋楼都有了微震感,但楼里人依旧步履散漫,兜兜转转在一张螺旋的网里,连雷也不例外。他已经带我路过同样的麦当劳四回,迟迟拿不定主意。我说你想吃吗,还是不想。他转过头,眼皮眨了一下:随便,你决定就好。我接着往前走,他没有跟上,落在后面。最终我们各捧一杯麦旋风,拾级而上,餐厅愈发稀落,门面被服装店电子专柜接管,我看衣服,雷则在三星体验区把玩PS5,中间隔着一块亚克力板,每试一件新衣服我就蹦蹦跳跳出来,在他面前转个小圈,摇晃几下腰线。他偶尔从屏幕抬起头,拨冗一瞥“还行”。警报是披上那件赭色垂坠风衣响起的,我一度以为商场在例行演习,直到外头的行人一股脑灌进来,惊呼中夹杂“持刀歹徒”几个字眼,门口顿时水泄不通,卷闸门落得比以往更快,雷甩下手柄,赶在封锁前一个滑铲扑进人堆,斯文的身形刹那间拔高,胸脯如丰茂阔叶覆来,将我揽到怀中,挡开周围的冲撞和臂上的寒噤。我顿时忘记如何尖叫。
此刻,人群滞留店内,整齐划一掏出手机,试图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小道消息称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抢劫;官方新闻说是马丁广场恐袭的重演。拨号音断续响起,录影界面微光翕动,过道鸦雀无声,那是我平生中最静却也最乱的时刻,绝非祥和的静谧,而是宛若密林的沉寂,危机四伏。枪声一刻钟后陡然炸响,空气震荡,连手指都能感应波动,火药味凶猛灼烧鼻腔,有人闻到条件反射地蹲下,放声喊叫,雷一把拉走我躲进收银台后面,手掌按住背脊,掩护我匍匐下来,脸硌着粗砺的地板,头晕目眩,恍惚间听到手机铃闹起来,想必家里人得知这边的新闻,应该回个电话告诉他们目前安好,刚把手机搭在耳畔,扬声器悄无声息。几分钟后,外面跟着风平浪静,逐渐凝滞的空气里,雷和在场人一样,如同填弹般默默绷紧身上一根根神经,眼神牢牢盯向走道。他低声靠近我颈边:待会不管什么情况,不用管我,你自己先跑。我警惕周遭一举一动,忐忑不安消磨之后十来分钟,预想中的对峙并没实现,特警队率先突入,枪盾抵御四面八方护送我们疏散,我在人群和塑料隔板间被推来搡去,仿佛卷入涡流里翻搅,一口气从四楼跌跌撞撞直至首层。整栋商场空无一人,货架像冻僵的钟摆,模特成了徘徊的傀儡。途经二楼优衣库,雷捂住我的眼睛,没能看清楚具体,但的确散落一地的衣物和斑驳的血迹。
列车靠边停下。站台比车窗略高两寸,柏油地平铺展开,行人的脚在上方接踵,急匆匆掠过车窗。这一站站名拗口,绿茵掩映的楼幢藏不住锈迹,软塌塌的枕木崴伤了车厢。还要再扛住四站的颠簸,我才会见到雷。Johnny的食指敲击窗沿上,节拍忽快忽慢,敲了一阵停下来,停下一阵又续上。他说:Delphine,这话可能说出来不中听,但在语言班时我就觉得,他表达喜欢的方式……实在有点笨拙。
你可以说得具体点儿吗?
可以吗?他有点惊讶。
我没有回答,手指僵在手机上方,屏幕因久未接触熄灭,黑漆漆一块,倒映我无动于衷的模样。
比如考试结束那天,不是说要喝酒吗,那杯小的你肯定喝得下,他偏不让,说你酒量不好,跟你碰个杯也轮他代劳,一杯能结束的事,被他搞得像壮烈牺牲似的,最后还不是醉倒了,还得你打车送他回去。
后来有一次,在宜家碰到雷了,大包小包拿了一堆,问给谁买的,他说自己用。结果在餐厅吃午饭的时候,看到你们俩拎着那些袋子,并肩离开了。
嗯。
我漫不经心回应道,指腹摩挲着屏保膜,一点点刮抹快溢出的情绪。他好像也留意到我的敷衍,气氛些许尴尬。
其实吧,雷也不差,他是太投入你身上,腾不出心思管别的。
一声清脆口哨从车外脱出,站台加快倒退,屋脊和街道擀成起伏的线条,层叠交错推涌着。
不用补充,说了就说了。
我们的座椅陷入冷硬的沉默,下层车厢婴儿的啼哭尤为刺耳,阳光梳过车窗,撇下零星光影,像照相机的闪光,追拍我们身上的局促和窘迫。这一趟火车很少慢下来过,景色连环切换大厦、林原和宅邸之间,手心传来屏幕的震动,我摁开唤醒键,雷发来短短一行消息:你会不会来?
我没有回复,广播宣告又一站停靠,“请旅客尽快下车”,所剩的安稳不多了,Johnny自顾自地浏览短视频,随口说:是雷在喊你吗?
我立马把手机倒扣在膝盖上,雷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
他咧咧嘴角,生硬地笑着。
我知道,随便问问而已,别聊过站了。
不会的。我摇了摇头,盯着前方冷清的空位。
你怎么知道我很快就要下车?
究竟何时,雷变得不一样了。自从搬出排屋之后,雷喜笑颜开的模样越来越依稀,经常一声不吭回到我们租住的公寓,倒在沙发刷着切片,脸上脂粉还没卸干净,配合瘦削的身材,误以为是贫血导致的晕厥。我叫唤他,他才沉闷地叹了口气,要干什么。倒杯水吧,来陪我玩把金铲铲吧。他说好,每步动作却卡顿僵硬,不确定是对要做的事情失去兴趣,还是对我自己。总之,我怀念曾经。当初去看房子那会儿,他事无巨细地询问我各个看法,对路段采光租金面积所涉及的事项面面俱到,特别是和他坐在火车上,他滑动那些房间里的布景陈设,向我游说这有多么地美好,我的期待得到了延展。我挺中意齐本德尔的房子,在十八层,为数不多的高楼,可以将市中心尽收眼底,我们傍晚去的,夕阳渲染浓重的粉黛,车水马龙的道路皆辉映朦胧的光芒,如果定居的话,每晚都是一出剧目谢幕,但我们仅限领略那个晚上,雷没有同意,他觉得窗户一开,城市的嘈杂会瞬间倒灌。但那里真的很好。后来我砸了公寓近乎所有东西,哭诉他放我走,想着如果能在那个房间生活,哪怕吵得天昏地暗,被曙光笼罩的温暖,恐怕也能疗愈这破碎的情感。
原室友搬离半月后,来了一位新人,据说学的法学,不知道是不是专业所致,她对周围的要求一丝不苟。某天她敲门,带着我下到二楼,指着地板,为什么水会流一路,请擦干净,麻烦上楼轻声点。她用很冷静的口气陈述以上,我一时难以判断这是劝告,责骂或是克制下的愤怒。可能我注定会遭遇一类人,与生俱来森严的等级感,像班上苏格兰老头,不论做什么依然会不达标。我决心换个地方,仅一通电话的工夫就付诸实践,雷骑着自行车赶来,没有过问我为何搬走,一块清好行李,快零点了,巷道昏沉幽暗,上月有人在这被攮过,现在路面光洁,箱子轻松地推行。雷摁着车铃铛,锐利的目光直视一些朝我们嘘口哨的少年,逼他们悻悻而去。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安全感相当诱人,像是护卫奉献的忠诚,我信任他会为爱义无反顾。我做不到这点,我只能做点其他什么代替、补偿。
每回下课,路过公寓对面的意式冰淇淋店,我进去买他爱吃的开心果口味,盒装,冻在冰箱能吃一整周。外卖软件里酸辣的口味统统避开,五点下单,六点他下班,七点到家准时赶上热腾腾的饭菜。我们一起吃,默默习惯他的习惯。他会玩些游戏,我虽然对此一窍不通,但尽量去网上了解,生日送他的海盗船那款,配置湛蓝色的键帽,按一下整张键盘会泛起涟漪,我希望他不痛快了,能想起天空,我们将车停靠大洋路路边的时候,极光跃动华尔兹,流星滑坠夜幕。
他已经越来越低沉。公寓周租现在提到一千二,平摊每人是六百,比单独住更贵,我越来越少看见雷,有天见到他回来穿着有反光带的夹心,边条绿油油,后背写着Uber。他又兼职做起送外卖,新人赠一千刀礼包,他赚足就收手,没有买电动车,不止担心城里彪悍的司机,电费也高得吓人,电瓶更是众多窃贼的觊觎品。他说他工友最倒霉,停在中东社区上个楼的工夫,车变成废铁架子。他靠双腿取餐和送餐,远一点搭公交,派单范围固定公寓附近,最多不超过方圆五公里,勉强应对过来。碰到超时没取的外卖,正好省一顿饭。雷不送的时候,那个硕大的保温箱会当作我的购物袋,装满柴米油盐,背起来还挺轻便。雷不想我买这么多,很多东西没启开包装,直接烂掉或霉变,白白浪费钱。我心甘情愿,这些东西都应该是他的,为什么要计较用不用完?我需要保持强势,只要一点点就行。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怎么样对雷好,或者怎么样让他不感到沉重地陪我延续这段关系。繁忙一周七天不间断地缠上他,我则躺在公寓沙发或床上,盯着钟表走到六十再归零,有时心血来潮,照着视频学习烹饪,一番手忙脚乱下来,油珠随处溅落灶台,焦垢扒在锅边,牛排外黑里红,油烟腾起,没触发警报属实走运。窗户是推拉开关,只能敞开细小缝隙,不足以缓解厨房施压的高温。我提着垃圾袋下楼透气,大门前设着一块绿地,时常有人遛狗、野炊。雷建议我除了学校,外出区域到这里就适可而止,他不想我出事。后来我们路过事发的广场,那儿立了一块纪念碑,石柱周围铺满繁盛的花朵。他说,我们还有机会回到这里,但那些人已经永远留在这里。
这种意味深长的话语,雷会冷不丁冒出几句,他像依旧沉迷于角色里,面容古井不波。我曾偷偷去他工作的密室,和陌生人拼场想体验效果如何,开场不过是些小惊小怪,一些鬼怪面孔似曾相识,雷曾给我看过同事们的照片,分享各种糗事,把鬼代入有血肉的人后,这里的阴森逐渐缓和。但随着音乐不断增强,灯光频繁闪烁,走廊深处,一个修长的黑影迈着大步朝我们直奔,喉咙发出沙哑的嘶吼。我腿脚打颤,没跑几步摔在地上,他捉住我的衣领,勒着脖颈往后拽行。我不敢相信这是雷,我从没有感受过他如此强烈的力度,粗暴得想把什么东西断开。他把我拖进一片黢黑的角落,喊出剧本里的台词,接着撂下我搜捕下一个目标。身后出口被拉开,其他人七手八脚扶着我离场。我淘汰了,缴纳赎金才能继续。我直接回到公寓,坐在陈旧的沙发上,屋里的家具都是淘来的二手,桌椅沙发补全不了客厅的空旷,空气中继承上任主人香水的味道、宠物的毛发,日落的光线比晨起更深沉,像辛苦一天匮乏了营养,我抠着沙发的皮革,海绵散落狼藉。我想着雷还在那个闭塞的空间,盲目地奔跑消耗着精力,忘却现实有多么难以为继,他专门挑没有闸机的小站溜进火车,查找app哪里售卖残羹剩饭的幸运盲盒。倔强地装作富强的模样,偶尔请我吃一顿和牛自助,或是去城西远足。我不愿戳破,可到头来,他带回公寓没有多少温柔,只有隔夜的萎靡。
所以,当我提出想找工作时,他的脸色陡然煞白起来,抽走魂魄似的空洞地望着我,说是不相信他还是处得厌倦了。我说两者都不是。你想,外出都是由他负责沟通,不懂翻译给我听,有时独自买东西结账,我还会对碧蓝的瞳孔发怵。我被保护得太严实了,雷完全适应付出者的角色,多为他的规划给予建议,都像是在指手画脚。我必须试着独立。可你知道当时怎么了吗?雷把汉堡王的纸袋子一揉,砸在桌上,掀翻薯条和酱汁,桌面脏乱,像场飓风席卷过境。他说你为什么想不开,非得给自己找罪受?我说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一直想被当作独立的个体对待,不需要你时时刻刻盯着、捧着。他说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拒绝?我说我总得有个练习的机会,不能永远躲在你后面。他说我不说,是为了给你留点颜面。你连跟人说一句整话都结巴成那样,还练个什么劲?我说那你就继续不说,别事后拎出来计较你牺牲多少。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拼命打工吗?我盯着他,没有作声。因为我不想你看到我脆弱,我怕你有一天真的不需要我。他脸上的线条慢慢松垮下去,那一瞬间,他不像恋人,反倒是一只虚脱的动物,蜷缩现实的夹缝喘息。
事情不能再糟糕了,你肯定想我们俩冷静下来。我们也确实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我走到冰箱前面,激烈的争吵消耗了我太多体能,我只想吃点冷的清醒一下,拉开柜门,冰淇淋被杂七杂八的速冻食品挤到后排,我捞出来,包装盒已经变形,标签写着一月之前的日期,剥开盖子,里面的冰淇淋坑坑洼洼,像堆风蚀的岩块,可怜地化了又冻,冻了又化,我转头对雷说,我们过得太累了。雷整个人垮在沙发上,面如死灰。我说,让我试着照顾自己吧。他既没说话,也没伸手,目睹我再次拖出来行李箱。箱子上面的贴纸已经折皱,轮子滚起来沉闷钝哑。我顾着往里填充家当,衣服叠得歪歪扭扭,插线板、吹风机、书本全都随便塞进去,脑子一团乱麻。他嫌我炒完菜还费时间散掉屋里的佐料味,说哪有外卖来的实在,我不懂他的口味,以为川渝偏爱重油重辣,订的那家毛血旺,他瞄了一眼订单就把东西扔了,连结都没打开。“人吃这种迟早出事”。我想起我和雷在山上的旅途,他不会等我,不会并排行走,永远隔着一段距离,他回头笑我,说“你再慢点小心被风吹下山。”我一直踩在坎坷的砖石,拖着腿追他。
行李收拾收拾着,我突然崩溃了,泪水止不住地刮进视野,像没有雨刮器的车驶入雨夜。哭着抬起行李箱,把所有东西倾倒下来,从公寓逃跑,月光溶解在楼下的绿地里,漫着幽绿,一只白鹮收拢翅膀,伫立垃圾桶的边沿,啄着汉堡纸里的残渣,混迹于尘污和自然间。有辆车从桶边疾驰而过,也没有惊扰它飞走,不紧不慢挪动另一边继续啄食。我不想打断它的晚餐,绕过马路轻轻走向车站。深夜的月台空空荡荡,零散徘徊穿着幽蓝工装的人,似鬼火般麻木地在路灯下移动。火车踢踏铁轨,摆出盛大的阵列咆哮着,不要命地疾驰而来,车窗光线迅速拉成一道,裁开黑夜的边角。我上了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城市被窗框分割,变成萤火虫的群落,漂浮无法触及的微光。车厢轻轻地震动着,以一种舒适按摩的频率,让人昏昏欲睡,额头顺从地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沉沉阖上眼皮,坐多远?坐多长?我没有概念。只知道不能回头。
你怎么知道我很快就要下车?
面对我的问题,Johhny明显慌张了,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紧紧攥住手机,嘴角尴尬地提起来,雷好像住在这附近吧,他说。
我看着他蹩脚的伪装,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透露过我和雷分开的事实。我腻烦了追问,不想揭穿他是雷派来打探虚实的身份。
广播再度响起,列车滑停。这一站到了。
门外传来喧嚣的脚步声。我低头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依旧停留雷发来的短信:你会不会来。
Johhny从座位上起身,侧身让出过道。你不走吗?
我摇头,我不是在这一站。
他愣了下,那保重。
保重。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入人流,身旁重新向空寂回归,车铃急促响起,车门应声关闭。这一站不是终点,终点在弘斯比,四十分钟后抵达。火车继续向前,阳光一寸寸从靠背移走,缓缓来到我的手背。我握着一只放飞的气球,绑着惭愧和惆怅,掠过胸前污渍缠身的衣服,朝来不及抓住线轴的方向飘远。我知道等列车抵达了,自己会做什么。走到不知名的站台,乘上任何一辆车,再去更远的地方。比当下更远,比过去那一切更远。
责任编辑:嘉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