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情说爱用不上多复杂的表达技巧,凭着荷尔蒙指点迷津。

老朋友

作者/番青

 

和学生时代暗恋的女生再度重逢,会擦出火花吗?并非所有的再遇都有浪漫的结局。她不是当初的她,他也不是当初的他,人都如漂流的忒修斯之船变化着。


1

那是特别漫长的一个清晨,我第一次在这窗子前碰见李艺玲。

夜里雪下很大,我睡得很沉起晚了,跨上自行车猛蹬了两条街,冻得手指在手套里蜷着,脚趾在鞋里抠着,骑到一幢楼前停下来,想当场撂了车。在我意志薄弱的时刻,面前的窗里亮起灯。外面天还黑着,积雪反射着月光,那屋里的灯也很暗,窗帘潦草地半拢着,能看清楚站在里面的人——我看见李艺玲用那种很宽的纱布,一圈一圈缠在自己胸脯上。

我不敢动。我觉得外面很亮,那里面也很亮。我不知道盯着看了多久,直到李艺玲朝窗外看过来。我像是冻僵了或是晒晕了,没了意识,只剩太阳穴突突地一颤一颤,最后勉强能把眼神移动到窗花上面。她跑出屋,关门的声音震亮了楼道的声控灯,我感觉自己暴露得体无完肤。她喊我等下她,从半地下室拖出来辆自行车。走啊,她说。我迷迷糊糊跟着她骑,眼下雪地上压出细细的车痕,像一条条倒流的毛细血管,我的冷汗在额头结上了霜。她说,别跟别人说。然后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时候我上初二,和她同学了一年多,可没讲过几句话。另外,我还要说一件事,是发生在这之前。

班上有一阵流行吃一种棒棒糖,我趁大扫除巡检的时候偷偷跑学校门口买了一袋。关于买不买这个东西我思想斗争了好多天,要说它就单单是一种糖,我怎么可能稀罕,但它总像是一种示威,像是一种敢想敢干的狂傲。妈的,老子也吃过。这句愤慨我只能在心里过过瘾,我在想象一种不可能发生的冲突,一个可能真实存在的敌人。我回家关上屋门把糖拆开,嗦了一口就吐掉了,太难吃。剩下的我不放心扔垃圾桶,弄了杯开水都撂进去,化了再倒掉。完事儿长舒一口气,像干完了一件大事。我必须要做得滴水不漏,要是有人知道我悄悄买这种东西,就会把我同“龌龊”归于一类——班里敢明目张胆叼在嘴里的人,都很猥琐龌龊。那糖的形状呈半球形,乳白色中心有一点粉色凸起,对,就是你们想的这个——雌性哺乳动物孕育后代的重要器官。

自习课不知道是谁弄了包糖在班里传着发,一会儿一阵窃笑一阵骚动。跟我座位隔着通道一哥们儿好死不死非要给我一根,我站起来喊了几声安静,但班干部的威信在这种群体骚乱中作用不大,他也站起来,直接从袋子里抽一根出来这么举到我脸上,我真就差一点脱口而出说老子也吃过。

这就是不可能发生的冲突,他就是我的敌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差一点”不过是我想象中的自我优化而已。男人是无法忍受自己对抗冲突时战斗值为零的事实——我打不过他,也不能骂人。

李艺玲从后排走上来,夺了他手里的袋子,拿走摆在我面前的那支糖含到嘴里,腮帮子用劲嚼碎,走到讲台边上的拖把桶跟前,“啐”一声吐掉塑料糖棒,连袋子丢进脏水桶里。

班上轰动了。李艺玲是第一个“吃糖的女生”。场面大乱,我上讲台用粉笔在黑板上一一记下反动分子的名字。有人喊咋不写上李艺玲,我用粉笔丢他,他从地上捡起粉笔跑上去写李艺玲的名字,我又冲上去拿板擦擦掉。

躁动声渐渐熄火,我放好板擦,转头看见年级主任站在教室门口,他举着手机,对着黑板上那些名字拍了张照片。

我不知道这照片有什么用,后来一直盯着李艺玲胸脯看的也是那几个人。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我说我想追求伟大,可后面写不下去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频频浇熄我追求伟大的冲动。黑板上也该写上我的名字,我站在她窗外看的时间肯定比谁都长。踌躇满志和低级趣味有时候真是一对同义词。

他们开始总拿我和李艺玲造谣,我比较木讷,他们觉得没趣,就逗弄李艺玲,后来不知怎么传开了,说李艺玲因为吃了糖胸变得超级大。于是她的抽屉里经常被塞很多棒棒糖,体育课有人直接拉开她的后衣领把糖扔进去。她气急了也不哭,伸手掏进衣服里抓着那些糖,拽着一个男生的裤腰全部灌回去。她骂得越凶,那些人倒觉得越有意思。那时候我长得还没有她高,我想我应该保护不了她,我只能在老师办公室上交作业本的时候,说他们一些坏话。

自从我见过窗子里的李艺玲,我常常能想到她偷偷哭的样子,虽然我没见过她哭。也是奇怪得很,好像没有人发现她胸部变平了,但那几个人却渐渐不再戏弄她了。

我心里又生出愧疚,因为愧疚对她有意无意的关注,最后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她。我不能媚俗地喜欢她的胸脯,我想我可能是迷恋她个性中的坚硬——好像无论是好的坏的,撞在她身上的事都没了本身的锋芒。她脸上有两个很深的酒窝,嘴巴扁长,板着脸横着嘴是常态,再高兴的事也只是连出一条半圆的弧线,一笑带过。哪怕挨揍的时候,她嘴上那条横线也不会朝下弯。我想一个伟大的人需要有这样的品质——一次我装作偶然经过她家,透过那扇窗,撞见他爸用皮带抽她。我逃跑了。逃得飞快。

逃避根本就是我的本能。我觉得那条路离我目前的世界太远了,或许有一天我足够强壮,能够面对现实中的敌人,我再来拯救这扇窗子里的朋友,绝对像她嚼碎那颗糖一样义无反顾。

 

2

我和李艺玲高中在一个学校,但是邻班。

夏天楼道两边教室的前后门都打开通风,我坐第一排,扔个纸飞机能飞到她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开学军训的时候拉队列,两个班面对面踢正步,我和她脸贴脸打了个照面。我们俩都憋着笑,她嘴角朝下弯也是好看的。虽然我们还是没讲什么话,不过那个“憋笑”让我们念起一点“前同班同学”的交情。

她会偶尔找我借书,自从她发现我夹在字典里的明信片,我就再没借任何东西给她——她站在我们班门口,举着我的字典,上头露出半张明信片,卡在一个女人的脑袋那里。明信片的下半截是袒胸露乳触目惊心的画面。

那时候我表哥痴迷苍井空,去他家玩发现了他的“作案窝点”,他为了堵我嘴,大发善心送了我几张小卡,不是苍老师的,是高崎老师的,该说不说,当时觉着高崎圣子有点神似李艺玲。我当然不敢跟任何人透露这种想法。我也发现了对她有想法的男生很多,看到他们对她殷勤的样子,我竟然幻想过初中那几个捉弄过她的男生再次出现,然后我借机英雄救美。我长得比她高了,形象方面,只是欠一点加持。女生的心思都很重,借我卷子的时候讲起话来显得和我很熟络,但有时候又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故意拖着不还我。

高考之后没再见到李艺玲。放假和她们班同学打球的时候,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两句,她同学说她和家里闹别扭,跑北京打工去了。我报了两个夏令营,一个是北京的。除了离得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想去北京。

大学第一年寒假同学聚会,有个男生说起她,说她本来能上个211,她们家人给改了志愿让她读本地大学,有五千补贴毕业管分配。我想起初中开家长会的时候,李艺玲的爸爸唯一一次来学校,是问班主任,他女儿能不能上个管分配的技校。她爸爸走以后,班主任还在办公室感叹,女儿学习好长得还漂亮,他真是会糟蹋福分。我在办公室帮老师理卷子,心里想,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觉得李艺玲好看。那时候起我没有再怀疑我喜欢她的事实。

我大二去日本做交换生。可能那段时间自己撞大运——语言卡合格线、绩点险不达标,刚好有人不去空出名额便宜我。那几年没参加过聚会,也没了李艺玲的消息。回想我和她屈指可数的几次相处情境,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种暗恋像一场无疾而终的痛症,在我这里症状反复,而我的存在对于她来说,也许只是一种状态的命名——那个憨人。我没讲过几句体面的话,更没有为我的感情付诸任何行动。

后来工作,交到一个东京女友,印象中过完一个冬天就分了手。那个阶段去了北海道、名古屋,浪漫中掺杂着一些无聊。谈情说爱用不上多复杂的表达技巧,凭着荷尔蒙指点迷津,偶尔能出口成诗,生活起来就不同了,如果正好缺点钱,一句话可以被听出很多歧义,干脆就别延伸到什么文化差异了,总之不是睡一觉就能解决好的。我们还有一个共同好友,在我俩分手之后也断了联络。我记得最后一次去他家喝酒,我见他电脑屏保是个女优,我问他这谁啊,他说是高桥圣子。我竟然没认出来,高崎圣子老师她还改了名儿。

之后便鬼使神差开始想家。

发小定了结婚的日子,他说我人不来钱也不用给了,我还以为混小子转性了,我说我调动考核要过了能回去,调到上海去,不用再顿顿关东煮了。转头他让我照着他老婆列的单子给他代购,我一看,都买上奶瓶婴儿鞋了,我想是啊,是该结婚生子的年纪了,那李艺玲呢?

在上海回老家的车上,也想过李艺玲,还想得很荒谬——万一她要是伴娘,我得弄个伴郎的身份逗逗她,暗恋这种事还挺适合当玩笑开开。回家待了两天,没她消息,我假装路过她家,她屋子窗户上还吊着晒没了颜色的半拉窗花,那就还是她的屋子。

这年头找个人不难,但有个人让你存在一种想象,你的生活就多了一点改变的可能和空间。

 

3

我和李艺玲从上海出发,开车去千岛湖。

老韩叫我去玩两天,他跟他女朋友在那边等我们。我和老韩在工作上其实没有太大交集,我刚调到上海研发部的时候,是他来接机的。

他是带管培的。想想我当时就是个生瓜蛋子,找各部门小领导协调资源还点头哈腰,握手鞠躬的,老韩骂我怂,没张口就先认祖宗。我请他吃了几顿饭,他帮我理清了公司的人际思维导图。说亲近,因为我俩都不是本地人,不讲上海话;说不好听,都是一个生态环境里的社畜,我掏钱结账开发票,他塞包里回头走报销。后来我工作算干得不错,他到处说他脸上有光,偶尔约着我胡吃海喝,不过也认识了一些用得上的人。

人真是不能受到钱和生态地位的麻痹。老韩发微信叫我去千岛湖,我只考虑了五分钟就打语音约李艺玲,她说可以呀,我也猜到她会这么说,语气也猜得很准确,没有丝毫犹豫的爽朗——像夏天的一盘凉拌脆木耳,她嘴上抹了香油,对我的提议附和得很带劲。挂了电话我就后悔,我搞不清带她去是谈朋友还是搞休闲。车开到她小区楼下,见她从楼道出来,穿了身像电梯里普拉提广告那种露腰的健身服,不过外面罩着一件盖到小腿的防晒褂子,打扮得相比我前一次见她素朴很多。我松了口气,下车接过她的小行李箱。

路上要开四五个小时,我俩就聊上学时候的事,我不问她工作,她也不关心我感情状况。

两个月之前我在万耀碰见的李艺玲。

公司股权变动,几年前我在日本部的课长和专务到上海议会,很明显他们都升了高级管理职位。晚上会餐结束,我和老韩还有几个部门领导招待他们消遣,老韩挑了一家低消很高的会所。我们到万耀,他进去和带路的管家打了个照面,转头跟我说,超标的部分他跟我平摊。摊是不可能摊了,毕竟是我老领导的人情,他无非告诉我,他们需要作陪。我说,不存在(我指摊钱的事),你安排。

后来酒水餐食上齐,管家推开包厢的门,请进来几个姑娘。我正给桌上空杯分酒,头一抬,有个姑娘冲我挥手,她夹着胳膊,手腕架在腰上,摆动幅度很小——有种“偷偷地”意思,但看样子这个招呼打得更加明目张胆了——专务眯缝着眼咂摸着嘴一呦一呦冲我笑,老韩一声“嗐——”,搞得我成了个风月场熟手。我看她也不是,不看不也是。老韩指挥她们落座,她到我边上,撩起头发挂到耳朵后面,我一看,“这不是李艺玲啊。”我脱口而出。她笑开了,说我北方口音咋也没变。我们聊了会不过脑子的天儿,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出坦诚的一面,怎么也想不到青春期暗恋的女生现在坐在包厢里卖酒。可能是光源混杂,我没觉得她有很大变化,即使妆扮得看不清眉眼,光是嘴巴也能把她认出大半,她两瓣唇笑得很饱满,就像化了的橡皮糖,酒窝两头弧线能拉很长。

她指指我领导,笑说:“你下班了还要上班,比我辛苦。”我说:“我们公司是做护肤品的,到时候送你几套。”我一开始挺害怕走心地聊,怕聊不好伤人自尊。她忽然举起酒杯,说:“都忘了喝酒。”我碰了一下抿了两口,小声讨饶:“我跟你少喝点,等会儿跟领导全得一口闷。”

她凑我耳边说:“我替你喝。你让他们多喝点。”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酒量不行,不可能“又要还要”。我选了在领导面前装孙子,舍弃了跟同学面前逞英雄。

几个姑娘语言不通,对日本友人一律都叫会长,后来又上了一轮酒水,喝到凌晨三点多。我还比较清醒,李艺玲拼命替我挡酒,我看她酒量确实还可以,也就没有拼命拒绝,想着是不是结束了多给她点钱。她喝得猛,嘴一张像往瓢里灌水,我拦她几次,她反而倒了一满杯敬我,说帮帮忙。我扫了一眼七七八八的空瓶,问她卖这些能抽几成,她感慨地冷笑一声,摇摇头说没有的。

包厢里音乐没有那么聒噪了,她缓缓酒劲儿又开始说话,她说:“卖酒是没有钱拿的,不过出场费都是客人单独给的,全归自个儿,酒卖得多,会给安排出场费高的场子。”我没想好怎么接话,嘴巴张着,就让话空在那。

她取下手腕上的皮筋,三两下绑好头发靠在沙发上,有种等下班的感觉,眼睛看着天花板,嘴上继续说:“要是有人想把你带出场,价格是自己谈的,跟这里没关系了。”说完她转头看我。我躲开了。

她那眼神很犀利,我觉得她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她的。说实话我整晚上都不太自在,也怕她看我。我俩绝口不提上学时候的事,她推杯换盏游刃有余,我转着圈儿戴高帽儿唱赞美歌,谁也不体面,跟十来年前上学俩小孩儿真八竿子打不着。

趁着大家各自消停的间隙,我吞吐了几次终于问出口,我说:“费用怎么结?”我有种冲动,想冲出门取点现金,在超市买个红包,权当随了份子。扫码给小费这种事别说我没经验,只想想就寒碜人。

她脸上扯出一点笑,盯着我看了一会,说:“你不是要送我化妆品啊,当我问你买吧。”我说:“那就加个微信吧。”她点开手机让我扫。刚扫上,课长和专务那边俩女孩拉着手走过来,李艺玲站起来往门口走,她俩正好一边一个坐我旁边,齐刷刷地向我展示收款二维码。

一个女孩问我:“你和莉娅认识啊。”我看了一眼微信——Leah。“是。”我说:“以前认识。”

我点开她朋友圈,跟我们公司一两个叫缇娜、辛迪的同事营销的内容差不多,猜不到主业,但论丰富程度可以胜任博主或什么主理人。我到品牌部转了一圈,问PR小姑娘要了套公司端午的公关礼盒,让她帮我寄给李艺玲,要地址的时候才发现那天晚上发给她的转账她都没收。

过了两天我刷到公关礼盒的照片,配文是:老朋友送的。没一会微信来了,她说,谢谢。我回了一个“耶”的表情包。

我突然觉得我离她的世界很近了,我们的关系似乎也变得亲密,她很柔软,我很坚硬,我们只是背着不一样的壳,在一条背离伟大的道路上坚忍不拔地缓慢爬行。

某种意义上来说,好像这些年我们相互影响着,隐秘地达成了一种量子纠缠。

 

4

李艺玲准备了一些路上的零食,上了车,她把两瓶冰镇饮料放在档位中间的杯座上,怕水气滴到车里,又在下面垫了张纸。我总觉得她一通忙活在为什么话做铺垫。

“你就叫我莉娅吧。”她说。

我想起来我都没有称呼过她,我们微信上一来一回对话并不频繁,多是她发一些火烧云流浪狗之类的日常。在微信上讲话也不需要有称呼,我想过叫她吃顿饭,那阵工作太忙也就没再有心思。

“去年我朋友去北海道滑雪欸,你去过吗?”她点开一张图片给我看了一眼。我说:“我去过一次是挺好玩的,名古屋那边也去过,那边雪场更适合新手。”

她脸挂着笑,眼神还停留在我身上,说:“不知道高崎圣子现在在做什么。” 她就好像在问候她隔壁邻居家孩子一样。

车里安静了几秒,我俩哄笑。我说你这话题岔得也太分裂了。她用指腹压压眼角笑出的眼泪,指甲不像那晚贴了很多钻那种,就是纯的黑色。她说:“那高崎圣子就是名古屋的呀。”我说:“她是你姐妹啊。”她嘴里嚼进一颗口香糖,说:“那不是你高中时候的缪斯啊……”

我们开到建德服务区,在肯德基买了点吃的又聊起初中的事。

“我幸运吧,中考居然超常发挥,老师如果不到我家里说,我肯定也上不了高中。”李艺玲说。

我说:“你挺厉害的,一直挺厉害。”

说着说着我想起她那时候忍着不哭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爸爸把她那副坚硬的壳打碎了。我早已经彻底忘记拯救那扇窗子里的朋友,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当初嚼碎那颗糖。

她笑。

特别好看。跟毕业照上没有太大变化。

她说:“我得谢谢你。你记得你那会收作业嘛,老是收到最后一排就走了,放我桌上等下课再送办公室。我就把你的本子找出来,有一节课好抄。”

我故意的啊。

我多看了她一会,说:“你挺会抄。”

她又笑,说:“男生都怕我,不怕我的会笑我。你是正常人。”

我三两口吞了个汉堡。

她递了张纸给我,继续说:“我那时候想不通男生怎么都这么幼稚。你有一次还差点跟他们打起来,就为个棒棒糖。棒棒糖那事儿——你想起来吗?”她手心朝上窝成半球,跟我比划。

怎么可能不记得。

我笑说:“什么棒棒糖。阿尔卑斯?”

她“切”一声,仍然很有兴致地聊下去。“你知道么,就是像那种散装棒棒糖,一袋儿里十来个吧,包装明明写着‘奶油小雨伞’,他们就说这是——”她变得很小声:“乳房……乳房放两支就好了啊,干嘛放一堆?”

她表情天真,语气嗔怪。

我被可乐呛了一下,突然想起来很早以前交往的东京女友,她也会这样两手指指点点,很认真地抱怨,其实挺可爱的。我在回想以前的事,可嘴上还可以笑着,不过脑子地接话,我说:“——这‘小雨伞’,听着也不纯洁啊。”

她微微一怔,脸上烧红起来,“啧!我还当你纯良少年,赶快滚吧!”

我和她笑了一阵,表情媚俗,旁边的人一定认为我俩笑得像外出偷情的恶臭男女。我对旁人感到抱歉,我想解释说,我俩都戴着不合时宜的面具,那笑只是一种抵御挫败的习惯。

我忽然无比地厌恶自己,厌恶自己已经根植在反射神经中的“习惯”。

我们继续往前开,高速尽头的太阳就像是垂死老者的半拉龟头。

 

5

到千岛湖已经是晚上了,老韩让我们直接到酒店中餐厅找他吃饭。

一进小包厢,他女朋友迎上来拉着李艺玲坐在一起。我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老韩立刻跟我介绍,“栗子,人事实习。”

栗子尖声细嗓热情地跟我说嗨。

老韩眼神扫到李艺玲,我刚要开口,李艺玲冲他点了点头,自己说,“莉娅。”

老韩说:“第一次见啊,别客气,喜欢吃什么随便点。”

李艺玲笑着看了我一眼。我确信我和她脑海里闪回的是同一幅画面——老韩那晚在万耀还和她称兄道弟。

我没想到老韩会这么说,我补充,我说:“她是我初中同学。”

老韩拍了一下手,朝李艺玲说:“这小子绝对初中就暗恋你。”

老韩这一套应酬的嘴脸信手拈来,我知道他是看我没有带女朋友来,有些拿腔捏调,接下来说不定还有几句意想不到的黄腔。说实话我很反感。但这确实是我第一次带别的异性朋友出现在老韩面前,他难免装佯。

他点了支烟,吞云吐雾眯着眼朝我好一番讪笑,我感觉已经听见了他的一肚子阴阳,很想把桌子掀了,再随便骂句什么脏话。

老韩问我喝什么酒,我把刚上的一盘热菜转到栗子面前,我说:“快点吃完,你俩上去喝交杯去吧。”

栗子的笑塌下来一点,不好意思用筷子夹了根铁板鱿鱼里的洋葱。我话是冲老韩说的,眼睛看的是菜,但小姑娘那样子让我感到我有点逾矩。我喝了口水,抬眼见李艺玲用面巾擦掉口红,夹了一块恰好转到面前的冷菜。我赶紧又转了一下桌上的转盘,问她喝点什么饮料,她摇摇头。

 

湖晚上看去是黑漆麻乌一片,窗外面已经没有风景可看,我还站在窗户边,玻璃反光,能看清李艺玲,她脱了外套在整理箱子。

老韩给我一张房卡,房间里有一张床,大得像三张床拼在一起一样。

李艺玲忽然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我转身找她,她背对着我坐在床头,看上去是在扣上衣的扣子。她换了一身长袖长裤的睡衣。

我坐到床头另外一边,换上酒店的拖鞋。

“没有。”我说。

我脑子突然变得很清醒,就好像刚才和她一路上来房间的是另外一个我。

我凭什么反感老韩对我的嘲讽啊,但我还真不想和他成为一种人,那不只是走向背离伟大的那条路,也背离了真实。既不伟大,也不真实,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伪人。

我们坐在一张床上说话,声音好像隔了两堵墙。

她停顿了好一会又问:“你有老婆吗?”

“我看上去像有吗?”我没有啊。

“我不知道。”她说。

我望着玻璃上移动的影子,想了会儿“伪人”的定义。

她走到行李箱跟前,蹲下,慢慢把箱子合上。咔哒,咔哒,扣好锁扣。

“下雪那天你为什么在楼下等我啊。”

她站在那,手扶在拉杆上。

我怔了怔,仿佛此刻终于治好了我青春期关于暗恋的痛症,那痛症有了回应。

我重新穿上刚脱掉的鞋,站起来把窗帘拉好。

“我没等你,就是刚好路过。”

我经过她和她的行李箱,走到门口。晚安,我说。

然后我离开了房间。

 

早上醒来我准备发微信问她要不要吃早餐,手机拿在手里先点开了朋友圈,刷到一组千岛湖的风景和自助餐的摆拍。

微信来了消息,Leah:谢谢。

我回了一个“耶”的表情包。

责任编辑:舟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