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找点事情出出汗,身上就舒坦了。

海边的男孩

作者/林檎

 

失孤的父亲见义勇为救上落水的年轻人,但手机沉入水底,里面有仅存的儿子照片。奖状报道和新手机都填不了心中沟壑,他决定去讨个说法。


1

老莫见到王尼克的第一个问题是,掉河里什么感觉。后者摇摇头表示无法回答。忘了,全是空白,感觉做梦一样,鬼压床你知道吗?他说,浑身空落落的,攒不上劲儿也喊不出来。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救护车上,模糊中只记得一件中国邮政的背心。“寻找见义勇为的邮政投递员”,王尼克很快在晚报上登了这么则寻人启事。邮递所投送班班长最先看到的时候,老莫还不承认,大家把排班表摆出来,对照寻人启事上的时间地点,这下老莫没话说了。

派出所、报社、电视台还有单位领导都来了,王尼克端着锦旗走在最前头。送完锦旗还要请当事人还原当时的情景,王尼克在前面带路,出投递站右拐,沿西塘河往东,直行五公里,路过一座石拱桥的时候,他停下了电瓶车。就是这儿了。他抬臂一指,仍然心有余悸。那天骑车的时候,一只手在按手机,回复完消息,一抬头发现前轮已经冲出路沿儿。眨眼工夫连车带人直愣愣冲下去,他耸耸肩,后面怎么回事就不知道了。

民警问老莫是不是这么个情况,电视台已经布置好采访现场。老莫心里直打鼓,这情景,像法制节目里犯罪嫌疑人现场指认的流程。摄像机镜头怼上来,老莫只能如实交代:我姓莫,今年五十一,工友都叫我老莫。七年前来江城,干投递员是第三年。这片区你熟吗?记者问道。良渚街道,四个村一千多户,哪家《晚报》,谁的《快报》,我都清楚。每天要发八百份往上,主要是报纸,快递、信件也送……

记者咳嗽了一声,让老莫尽快切入重点。还好那天报纸都送差不多了,不然净耽误事儿。我看着电瓶车掉河里去,跑过来的时候,水面上就剩半个脑袋。也顾不上脱衣服,赶紧从第二眼桥孔的位置跳了下去。抱上来一看,人已经蔫掉了。回忆事发情形,老莫还是心有戚戚,脸和嘴唇都已经乌了,好容易救上来,我不死心啊。试着在他肚子上推了两下,看到嘴里吐白沫,心里高兴死了,我说还有气儿。这时候人家救护车也到了,那就放心了。我当时穿着棉袄下去的,这会儿才觉得冷了。赶紧骑电瓶车回家换衣服,路上冻得够呛……不等老莫絮叨完,王尼克上前把他抱住了。此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老莫倒有些不自在,默然地望着大家。记者问他还有没有想说的,老莫想了想说:别信电视上演的!他指着王尼克解释说,不会游泳的,掉水里像闷葫芦,根本扑腾不了,也喊不出来。带孩子游泳千万注意,发现不对劲赶紧叫人,不然……

老莫还想说什么,话筒已经撤了。没见过这么实在的,民警对老莫说,人家是问你还有没有什么要求。老莫眼睛里亮了一下,他想了想说,我手机掉水里了。

单位二话没说奖励给老莫一部新手机。

P30,四千多块,屏幕比巴掌还大,比老莫丢掉的那台高级不少。回到家,老莫不等进门就拿新手机放了首曲子。他调大音量,高声宣布,单位奖的。

女人乜斜他一眼,没有说话。自从老莫救人之后,女人一直这样。

那天中午,她正准备出门,看见老莫湿淋淋地回来,问他出了什么事,说掉河里去了。这话像某个场景回放,女人舌根顿时涌出一股苦味,浑身过电一般。那种熟悉的恐惧感,突然钻进了心中。老莫剥光了衣服瑟瑟发抖,除了肚皮臃肿,和那些背着父母下河洗澡的孩子别无二致。要干毛巾,叫了两遍都没有反应。他只好光屁股跑过来,哆嗦着从她手里拽过毛巾。老莫舌头打颤:就在西塘河,细鼻嫩眼一个孩子,我给救过来了。女人憋着一口气听他讲完了,终于哭出声来。老莫赶紧把她捞进怀里。右手的节拍,像在抚慰孩子一般。没多大事儿,出门记着点给我买感冒冲剂。她的喘息终于匀了下来,拳头立刻擂在男人背上,一阵阵闷响,就像江城的雷雨。

女人还是没有反应,老莫悻悻调低手机音量。谁也没说话,空气一时间凝固了。

照片的事儿说了吗?老婆压低声音问话,老莫摇摇头。

相册里照片能找回来吗?女人提高分贝又问了一遍,老莫还是没作声,只是关掉音乐。房间陡然安静,只剩下茶几上一堆纸杯互相倾轧,发出窸窣声响。杯子是耐油纸做的,都是半成品,只需要糊一个底儿,用来装小蛋糕。附近烘焙店派的活儿,两毛五一个,老婆这个月找的营生。算起来她到江城也快三年了,三年前老莫的投递员终于干稳当,于是把老婆接过来,日子就有那么点意思了。男人挣钱,女人照顾茶饭,兼做一点零碎活儿,挣个日常开销。老婆的问题还悬在那里,老莫无法回答,只能找点事情干。可惜手笨,接连糊了几个都弄坏了。我没跟警察讲,人家派出所也不管这个。老莫把弄坏的纸杯攥在手里,像在销毁什么罪证。单位也没得说,新手机都发了,大几千块。他顿了顿又说,有些话确实不好讲。

女人沉默着,想骂又忍住了,只能狠狠在丈夫的胳膊上拧一把。对话就此熄灭,老莫被她从沙发上赶走。时间来到了饭点,自家厨房没有动静,抽油烟机的气道灌入隔壁人家的烟火气,给老莫呛了喷嚏。给我几天时间,肯定能找回来的。现在手机那么多功能,我还没玩儿转。老莫觉得,既然是家,总归要有点声响,哪怕是吵架。说完话他起身走向厨房,与其说做饭,更大程度上是要打开自家烟机进行防御。声音,是家存在的意象。

 

2

这机子不好吗?班长接过手机有点惊讶,快赶我一个月工资了。

不是东西不好,老莫沉下脸说,原来手机上有些照片,全没了。

那我不懂,班长摆摆手,你得找年轻人。他接着说不服老不行,我家小孙子,才四岁,刚从早教班升幼儿园,手机玩得比我好多了,短视频能刷一晚上。班长说着话就点开了手机相册。老莫对这没有半点兴趣,寻思这投递站里也没个年轻人啊。脑子里找了一圈,犹豫很久,他用新手机打了个电话。

没别的事儿,他打给王尼克,就想问问你怎么样了。

王尼克不到半小时就过来了,他说刚巧,正打算请老莫上自己那儿坐坐。老莫问他家在哪,他说都是打工人,家只是个睡觉的窝。我在太芬油画村,租一间画室,吃住都在里头,拉开卷闸门还能卖画。那怪不得,老莫想起王尼克落水的时候,河面上五颜六色炸开一片,还以为他是刷墙漆的。这么说你是艺术家?王尼克哈哈大笑,你们送报纸没去过油画村?老莫摇摇头。也对,油画村没人看报纸。王尼克说,我带你去看看吧。

画室逼仄,犄角旮旯都十分散乱。看来确实不是艺术家待的地方。

地上铺一张画布,一头卷起来就成了枕头。肩膀以上的空间被成品油画占据。都是三尺见方,由衣架捏着两角,晾衣服一样,得有百十张。海风一涌入,整个房间立即荡漾着松节油的潮湿味道。都是荷兰来的订单,得抓紧晾干了交货。王尼克拗着舌头说,不是喝胡辣汤的那个河南,是产郁金香和大风车的荷兰,西欧。都是行活,八十块钱一张,没多大意思。他说,给你看几张好的。拨开一簇画布,露出灰墙,墙上是日久凝结的颜料,混合太多,已经失去本来颜色。墙角靠着十来张画,绷在木框子上。老莫虽不懂画,但能看出比头顶上那些“行活”精致得多。这是一组肖像,画的都是些灰头土脸的臭小子。有的光屁股,有的脚边站条狗,还有牵一匹高头大马的。尤其是最大的那张,孩子身上穿的也不知道是睡衣还是病号服,脸上病怏怏的,左手还夹着个烟斗。老莫看了直努嘴,怎么净是些四六不正的。

临摹别人的,王尼克递过来一根玉溪,毕加索的东西。

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老莫不认识毕加索,也不抽烟。他继续说画面上的孩子,我儿子就这模样,总不学好。他指着《拿烟斗的男孩》,有回抽烟让我打了一顿,扭头就跑,三天不着家。

后来呢?王尼克拿着烟有点尴尬。

淹死了,老莫把玉溪插回烟盒,十六岁那年。

老莫说着掏出手机,相册里只有一张照片,昨天才拍的,西塘河,就是两人落水的地方。老莫指着照片说,在老家出的事儿,那河还没这个宽,就是水急。河道连着采沙坑,坑里都是洄水湾,一条腿进去,陷住了,就出不来。我到现场的时候,人都不知道冲哪儿去了。后来掏两千块钱请人捞的。找到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儿子闭着眼,眼皮很重,脸上很困,看起来像是没睡醒。我猜这种死法挺累,人遭不少罪,所以想问问你落水是什么感觉。打那之后我开始学游泳,健身房里报了个班,四种泳姿学不会,就狗刨,死活沉不下去就成。急救知识,心肺复苏,也都学点。以后路过水边,我都骑慢点,好像一见到水,潜意识就来了……

二十郎当的王尼克现在还无法体会一个父亲的悲伤,他愣在那里,似乎在等待老莫还有什么话没说完。老莫这次不客气了,他说你看我救了你对吧。话说半截儿,他掏出张纸片。王尼克接了过来,是一张快递单,字写在背面。起首一行大标题,“《民法典》(2021年元旦施行)”,下面摘录了三行法条:

1.为保护他人民事权益而使自己受到损害;

2.没有侵权人、侵权人逃逸或者无力承担责任;

3.受益人应当给予适当补偿;

前两点用大括号括起来,指向第三点。第三点下面还有三个词,派出所、单位、王尼克。前两个都被划掉,现在只剩下自己的名字。王尼克看不明白。

救你的时候,手机掉水里去了,我儿子的照片,全在里头。你知道的,我们也就只有这点照片了。警察说不归他们管,单位倒是发了新手机。老莫讲起来有点难为情,这法明年才生效,但我没办法只能找你了。听说可以把照片找回来,云端、ID、备份什么的,你们年轻人肯定比我懂。帮忙弄弄吧,就这点事。

 

3

王尼克第二次来的时候,老莫款待贵客一般领他回家吃饭。他提前给女人打了招呼,说王尼克找到法子了,华强北,全世界最大的手机交易市场。主板——虽然他根本不懂主板是什么——碎成渣都能修好,恢复手机相册当然不在话下。女人将信将疑,但心里到底有点高兴。她特意弄了几个大块儿肉菜,还买了可乐雪碧。这都是照着儿子以前的喜好,她不清楚现在年轻人的口味。王尼克一进门就被老莫按在饭桌前,女主人殷勤地给他倒可乐。隆重的饭菜搞得王尼克无处下筷子。老莫拍了拍他的肩头,像是自己的孩子:画家,他给老婆介绍,把你的作品拿出来瞧瞧。

画放在手机相册里的“男孩”系列,老莫看过一遍,但还是忍不住吐槽:都是些熊孩子。小孩儿不都一个样,老婆反驳他,你儿子也没乖到哪儿去。这话好像一枚利箭,老莫一下子哑巴了。他把手机还给王尼克,呷一口可乐,品酒似的。气氛起了点变化,王尼克想了想还是问了:原来的手机里都是什么照片?

儿子来江城拍的照片。女人回答,那会儿他干一份送水的活,刚在江城站住脚。儿子暑假,我带着他过来玩。去世界之窗,金字塔、凯旋门,都拍了照。孩子不乐意,我硬扯着给照的。老莫接着说,拍完一脸不乐意,跟这些画上的小王八蛋一样,拧着呢。你上次说这是谁画的来着?王尼克回答,毕加索,西班牙画家,作品挂在卢浮宫。卢浮宫知道吗,世界之窗就有,你们进门看没看见玻璃金字塔,那玩意儿就是卢浮宫的。老莫点点头,我不认识毕加索,但这老头儿有点工夫,孩子气让他给画出来了。

王尼克让他们挑张喜欢的,回头送过来,摆在家里当个装饰。老莫让女人做主,她认真看了两遍,选了个最小的,画幅还没脸盘大。《海边的男孩》,王尼克说,这个不是毕加索。梵高的,1883年的一幅小画。画面上也是一个小混蛋,笔刷涂抹代替了面部描写,五官都没有,整张脸就是一块扁平的酱色。勉强可以看出人在海边。双手插兜,毫无站相,裤腿歪歪扭扭,蹬一双大头皮鞋。肯定是偷穿他爹的。王尼克说,其实,我也说不出这幅画到底好在哪里。

就喜欢这个。孩子让人操心,也让人快乐。你没养过孩子当然不懂,女人说,这时候的小孩儿是最好玩的,长大了就不省心。她继续问他,毕加索跟梵高哪个厉害?这我不敢说,不过毕加索肯定更让爹妈省心,功成名就,赚的钱花不完。王尼克说,梵高一辈子过得不怎么好。

再怎么好,他们都是外人。女人补充说。

4

吃完饭回画室取画,然后去华强北。

两人走西塘河,过了那天落水的地方上湖西路,湖西路不长,一路向北,十来分钟到头。等红绿灯的时候王尼克停了下来,左拐,他打着手势说,上太芬立交。对面就是油画村还往哪儿拐,老莫说,电瓶车不上高架。尼克说那太可惜了,高架上能看油画村全景。要不你找个地儿停车,我驮你。载人罚款更多。再说你都能把车开河里去,我怕。尼克说那你驮我,你技术好,而且要扣的话也是扣我的车。老莫拗不过,嘴里说着,你也是熊孩子,和我那小子一个样儿,手上已经接过了王尼克的车子。王尼克一下窜上后背,瘦猴似的,两个人倒也不挤。电瓶车动力不足,两人晃晃悠悠,升上高架桥的顶点。王尼克右臂横指,老莫看前后没车,赶紧瞟了一眼。这是出画家的地方,他说。狗屁画家,王尼克纠正,是画工。画工?桥上风大,老莫没听清楚。和泥瓦工、水电工,尼克说,一个意思。没想到这小子挺实在。是不是听话的孩子在爹妈面前比较讨喜?王尼克接着问。看儿子还是女儿,老莫说,女孩儿听话少吃亏,儿子还是得自己有主意。早知道当你儿子得了,你这人有意思。王尼克说着有点沮丧起来,家里都是干工地的,想让我也去,你觉得怎么样?他补充说,先从小工干起,提灰桶,一天三百块钱。两年混成大工,砌砖、刮墙、抹地脚线,手艺好的一天能拿八百。挣挺多的,你瞧不上?老莫问完,看见后视镜里在摇脑袋,这孩子像是后悔了。他说,这跟画画倒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涂涂抹抹。老家小地方,我瞧不上,来了江城才发现。他指着这片建筑说,城中村,这他妈还不如县城。可不是嘛,老莫又看了一眼,乱糟糟一片矮房,看起来极不真实,像小孩儿的玩具积木搭起来的模型。他觉得王尼克说得没错,这房子像火柴盒。

我们去拿画吧,王尼克在后座上喊道。

前面掉头不划算,老莫说这段高架桥没有出口,直接去华强北修手机得了。

别去了,王尼克说,我已经问过了,没法弄。

老莫闷头骑车,不再说话。过了油画村,往前骑一公里下道。

又到西塘河边,这里是上游。老莫累得不行,浑身丢了魂一样,颓坐花坛边沿儿。王尼克赶紧给他解释,云盘、ID,都可以备份,但你从来没注册过账号。我是说过主板碎成渣都能修,但问题是手机掉河里了啊。他叹了一口气,半是无奈,半是自责。这不怪你,我家爷老子也不会使,每年回家都要我教……

后面又说了什么,老莫一点没听见。他只感觉到自己从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讨厌河。这种情绪很奇怪,毕竟“河”只是个名词。你可以讨厌某个人或者一件事情,但是没听说过有谁讨厌尺子、铁锹、榨汁机。但没有办法,这么多年来,老莫找不出谁可以为儿子的事儿负责,只能把这笔债记到河的头上。以前是儿子的命,现在,它把父子之间最后一点记忆载体也带走了。就这么回事儿,仇恨一下子清晰了起来。老莫站起来在花坛里找来找去也没找着块大石头,只有几个小的。他把所有的仇恨加诸石头,奋力一掷,砸向西塘河。

石头很不争气,打着水漂跑远了,连个像样的水花也没有。西塘河毫发无损,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5

老莫带着梵高的小画回家,感觉就像又一次失去了儿子。

照片的事情已经在电话里说过,女人接过小画,静静地端详着。为什么喜欢这张?老莫问。可能这张没画鼻眼,女人回答,看起来反而像自己孩子。又是儿子,老莫忍不住提高了音调。他自己也很奇怪,怎么事隔多年,最近竟有点烦儿子,好像他小时候考试考砸或者在外惹祸了一样。得停那么一会儿,也就半秒钟,他才想起来现在怎么回事。语气重了,他想解释,但女人没给他机会。有气别冲我,她依旧语气平静,有能耐你冲它。她指向电视柜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那里蹲一只调皮的老鼠,眯起眼睛和人对视,像个顽皮的孩子。老莫接过羽毛球拍,举手要打,小东西掉头钻进沙发,沿着墙角一路逃窜。女人说已经打了有一会儿,大门敞着也不往外跑,这家伙挺恋家。电视柜、冰箱、桌椅板凳都为它提供掩护。老莫于是接力追了两圈,把老鼠也跑累了,缩在踢脚线附近喘气。老莫攥紧球拍,跟上就是一下。老鼠不见了。

往哪儿跑,你看见了吗?旮旯里找了一圈,女人摇头。老莫说他也没看见,那可能是跑出去了。你看见了吗?女人反问,反正我没看见它跑出去。老莫明白女人的意思,上个月就发现有动静,下了两包耗子药都给吃完了,看来这次非解决不可。于是两人开始清空房间。搬出来的家具放在门口院子里,地板上随之露出一块块陈旧的灰迹。租住近五年,两人从未发现,除了积攒尘垢,这些缝隙里还藏着一个过去的世界:早年的报纸、过期可乐盖儿、一只孤独的凉拖鞋。在沙发底下,他们还发现了几条奥特曼的胳膊和一个埃菲尔铁塔。这是儿子的玩具。那年逛完世界之窗,老莫在景区门口给他买了这个微缩模型。看来儿子不怎么稀罕,喜欢的肯定都带回老家了,只有这个随手扔掉,留守在此。时隔多年,却成为儿子曾经来过这个家的些微证据。老鼠的血迹就是在玩具旁边发现的。看来老莫打中了它,只是没有立刻出血。几个小爪子拖出断断续续一条红线,最后实在爬不动,积攒一摊血,勾勒出一个瘦小的轮廓。奇怪的是,血迹在此中断,就像沙漠里消失的内陆河。夫妻俩把所有东西搬空,也没能再次发现老鼠的踪迹。

不知道怎么跑出去的,要么死掉,反正没了。老莫喘了一口气。女人点点头,拿了笤帚和湿抹布过来,先擦血迹,再扫地。老莫捡起埃菲尔铁塔,愣了一会儿神又扔掉。不用拾掇,都扔了吧,他说,我们换间房子吧。妻子没听懂什么意思,老莫接着说,单位通知,市政府给记了二等功。因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荣誉准许落户。他说,已经申请了廉租房,干脆再换套新家具。

那你还折腾这么起劲儿,女人笑了,只是有点凄然,早说啊,忍它两天得了。不就是淘气吗?随他去吧。女人说完,失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老莫不再回话,夫妻俩不约而同窝进院子里的沙发,像是找到某种解脱。墙头还有太阳,但已失去热度,凉风起了劲儿,飘来邻居家饭菜香。老莫觉得肚子饿了。人一饿脑袋就发蒙。老莫忽然想不起来这一天到底忙了些什么,事情又从什么地方结束。他只记得下午往河里扔了石头,然后回家打老鼠,膀子有点乏,肚子还在叫。还好,人只要还觉得饿,那就有精神。老莫打了个寒颤,悟了点什么: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找点事情出出汗,身上就舒坦了。

 

6

王尼克和老莫夫妻俩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世界之窗。那段时间他一直不好意思联系老莫,直到最后买好高铁票,才打电话说无论如何也要告个别。老莫说不用这么客气,再说人也不在家,他和女人正在逛景区呢。王尼克说那刚好,火车西站的票,地铁一号线过去顺路。

打那次之后,老婆没逛过世界之窗,没敢来,因为儿子在这儿玩过。老莫一边说着,递给王尼克矿泉水。小伙子满头大汗跑过来的,肯定是火车有点儿赶。不往里走了,老莫招呼他在一进门的埃菲尔铁塔脚底下坐会儿。还没正儿八经说句谢谢。王尼克不好意思提照片的事情,只说见义勇为。锦旗都送了还不够啊,老莫悠悠地笑道,够了。当时你问我沉下去的时候什么感觉,现在想起来了。王尼克说,当时整个人是飘的,不知道那是医院走廊。我感觉周围人影幢幢,头顶全是路灯,亮晃晃的。旁边一个老头看见我了,我认识他,是毕加索,他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头,我敲了敲玻璃,老头子真的出来了。他问我,你现在画我的东西怎么样,我说差点意思。他说没出息,我的东西早过时了,别学了。那你怎么说,老莫问道。还是要画,画我自己的东西。王尼克站起来说,在北京报了个班,下个星期报到。挺好的,老莫说,我儿子要没出事儿,现在能比你大点儿。他那时候刚上高中。要是到现在,要么会赚钱了,要么还能继续读书,搞不好跟你一样。其实都挺好,年轻人好就好在经得起折腾。

王尼克还想说什么,老莫已经赶他去火车站了。他们就在地铁站分开,王尼克伸长脖子说别送了,上车了给你发信息。老莫说那挺好,本来也没打算送,于是带着女人坐上不同方向的车厢。回到家,派出所民警已经在院子里的沙发上坐了半天,他是找上门来给老莫办理落户的,人没找着,只看见茶几上有个清单:

双人弹簧床一张(破一个洞,床脚被老鼠咬过)

立式铝管衣架两个(有磕碰,底座是铁的,已经生锈)

L型仿皮沙发一套(两只,配茶几,划痕都很多)

对开门大衣柜一个(门扇合不拢,附送两把铁丝衣架)

长虹17寸彩色电视机,包括天锅(很好,还在放节目)

底下是价格面议和联系方式,他想这个老莫真是心大,也不怕丢。电视还连着天锅,遥控器也在茶几上,他试了试,能看,干脆坐下等,顺便帮老莫看家。

都是些破烂儿,当废品卖的。这些曾经是一个家的全部,老莫说起来却十分轻松。民警拍拍屁股,从沙发里站起来,把户口本和遥控器递给老莫。天黑看不见字,老莫想起来刚学会的手机电筒功能。他赶紧掏出手机,看见有未读消息,王尼克发的。老莫问上车了吗?他不说话,马上发过来一组照片。拍的是油画,老莫这回认识了,都是毕加索的画法。放大了再看,一连七八张,划屏幕的手指头立时顿住了。他迅速把手机递给女人。画面的背景是世界之窗的微缩景物,每一个袖珍建筑物前,都站着一个孩子。我听你讲了个大概,拿我自己当的模特儿,像不像都有那么个念想。王尼克在句子结尾加了两个笑脸表情。他接着说,不好意思当面提,我会快递到你单位,明后天就能收到吧。最后他建议,刚好九张图,你发个朋友圈,以后不管在哪,登录号码就能找到。照片终于找回来了,女人说,眼圈红了起来。

冬夜沉得发紫的黑暗里,电视机哗啦啦响,那是泳池水花的声音,它正在转播一场跳水比赛。荧光屏上有一些健美的年轻人,他们都只穿一条花裤衩,从各种台子板子上跳水。据说谁的花样多、水花小,谁的分数高。女人说,关了,都是水有什么看头?

户口本就那么一页,没几个字,民警见老莫夫妻看了半天也没有收起来的意思,心想那就让他多高兴一会儿。借着荧光屏微弱的亮光,他发现了茶几上那幅《海边的男孩》,捧起来看。画框里是个臭小子,小身板直挺挺的,双手插兜,神气十足,这是谁画的?挺那么回事。

老莫举起手机,指指屏幕上的照片,又指指那幅小画,我儿子,他说,我儿子画的。

责任编辑:梅不谈